十八年前,秦淮河畔。
他被賣來這裡已有一月有餘。
起初,他隻有些朦胧的念頭,知道這裡不再是家裡,他也或許再回不到家裡。
——他應該是被父母賣掉了。
在家中弟弟出生的一個月後。
這沒什麼稀奇,他也不覺得意外,畢竟是不會有人願意把像他這樣的妖怪養大的,他很早就知道了。
他的父母非常害怕他,卻又不願意讓他出門,他隻能整日待在柴房裡的小床上,白天數院子裡樹上的葉子,夜裡數天上的星子。
他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隻是父母偶爾會叫他小青。
直到父母把他交給隔壁村的楊叔,楊叔才比着他們村的姓為他起了名字,廖青陽。
楊叔說他長得像天上的仙童,叫青陽再合适不過。他沒懂,但是有個名字總是好的,他應下了。
他被楊叔帶着走了很久很久,他數不清有多少日子過去,隻知道某一天,一直會盯着他的臉看的楊叔開始避他如蛇蠍,然後沒幾天他就被送到了這裡。
雨春院。
應天府最好的花船。
他原是不懂這些的,但船上聲色狗馬,往來客人不斷。他便隐約猜到這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但一個五歲的孩子又能走到哪裡去?更何況鸨母第一次見他便驚為天人,硬生生開罪了兩位貴客也要把他留在船上。他有什麼特殊嗎?他不明白,但當越來越多的人盯着他看,怎麼也不肯移開眼的時候,他便有些明白了。
那要逃嗎?又要逃往哪裡去?
五歲的孩子還沒辦法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鸨母卻少見地對他冷了臉。
“帶到底下去!”
說完,便有個約他兩倍身長的壯漢走了出來,他記得這人常常站在一樓門廳,若有人醉酒鬧事,便和其他人一起把人扔出去。
他沒再動了,任由人把他提走,扔進他隻是聽說過的牢裡,臨走前,鸨母還叫人為他用白紗覆面,裹了好幾層,似乎生怕有人看見他的臉。
他在這牢裡待了多久?他不記得了。這底下又冷又濕,隻有每天定時定點送來的飯菜還有點熱氣,他甚至摘下了臉上的白紗,裹在身上試圖取暖。
負責看牢送飯的是個老頭,見他可憐,便常和他談天。
什麼船上有客人瘋啦,什麼有客人想賴賬鸨母居然還留着他啦,什麼春闱将至又要開始忙啦……他聽了很多很多。
這行當也分忙不忙嗎?他原以為隻要姑娘夠漂亮,船上便不會缺生意。
老頭笑了,笑得很大聲,又搖搖頭,說他還是個孩子。
他确實還是個孩子,連上面送來的飯都很少,看起來像半人份。
他看了很久,最後告訴老頭說,可以叫他小青。
小青?是個好名字。老頭搖搖晃晃走出了這裡,然後再沒回來。
新牢頭是個年輕人,一身腱子肉。牢裡隻有一盞火很小的油燈,他便借着這點光去看人的臉。
是之前送他下來的那位。
“你叫什麼?”在相安無事幾天後,他沒忍住開口問道。
壯漢沒有回答他,隻一味盯着他的臉出神。
他知道,時機到了。
——這或許不是一個五歲小孩應該明白的事,但在船上行走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很清楚該怎麼使用這張臉了。
因此他幾乎沒花什麼力氣,就被新來的牢頭送下了船。
但麻煩事不止這一件,他低頭看見腳腕上的鐵環,上面串着刻着雨春院的鈴铛,一動就叮當作響。他沒辦法把這東西從腳上取下來,便隻能另辟蹊徑,找了稻草塞進鈴铛裡。如此一來,就算他用手搖動鈴铛,也隻能聽見悶悶的聲響。
另外一件,也很重要。他的臉太容易被記住了,要是就這麼在城裡亂轉,怕是沒幾天就會被人找到。于是他又想起來時路上楊叔用土和泥在他臉上、身上抹了好幾道痕迹,外人一看便覺得是外地來的乞子,還給過楊叔和他好幾次銅闆。
秦淮河畔最不缺的就是泥了,他有樣學樣,把自己抹成了花臉,又在地上滾了幾圈。果然不再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隻偶爾有好心人看他可憐,給過幾枚銅闆,也被他買了隔壁街的包子吃。
他知道自己最好盡快離開應天府,但春闱期間,進出城都很困難,他隻能每日都盼着春闱結束,卻被隔壁的乞子同伴告知這幫公子少爺們要在這裡待九天。
九天!這時間太長了!他不敢賭鸨母一直都想不起來有他這麼個人!
他必須盡快找地方藏起來,最好是鸨母就算想到,也不敢去找的地方。
很快,他找到了一個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