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嘉同樣靜靜看着她。屋裡很靜,光影的移動仿佛晃蕩的水面,又仿佛某種暖玉生煙的顯像。在這寂靜中,博嘉說:“後天一早,我們回家。”
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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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博嘉那句看似平淡的話太過戳心,晚上,博夫人忍不住與丈夫安佑說起了這件事。
“話倒是說得合情合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母子對博彤有多麼好。”
“他沒有催的道理,關鍵他做得了主嗎?他能留博彤幾年?”
“博彤也是任性,就這麼急着回,去見見又怎麼了?”
這些話分不清是述說還是抱怨,因此安佑隻垂目聽着,意态閑散。
博夫人氣得五内生焦,說得口幹舌燥,見丈夫一直不搭話,又氣了:“你倒是說話呀!”
安佑仰起頭:“既然她不想去,那就算了吧,強求不來。”
當然是隻能算了,可她擔心的不止這一件,還有博彤急着回去這件事。
“你說,有什麼好心心念念的非要回去?”
安佑笑了:“因為那是她的家。她再不喜歡她繼母,那也是她的家,更何況她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呢。哪個孩子不戀家?”
博夫人張嘴就想說我就不戀,但這句話終究沒說出來:她小的時候,家裡雖然過得不好,可她也是安安穩穩一直長到出嫁才離開的家。
安佑還有事要處理,開始對今天的夫妻談話做總結:“好了,這件事就這樣吧。既然他們後天要走,這兩天你就準備些東西給他們帶上,免得路上渴了餓了的,再派幾個人送他們回去。他們打算什麼時辰走?如果是清晨,我應該還在朝中,讓他們不要等候拜别了,說我都知道了,讓他們路上小心,到了後寫信來報個平安。”
說完他從榻上起身,整了整袖口腰帶,提腳邁步,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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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的清晨。行李已經全部搬到了馬車上,博彤和博嘉來正院拜别姑姑。兩個表妹也請了假,紅着眼睛來送表哥表姐。
雖然前天關于賞菊會的談話又是一場不歡而散,但在這離别的時刻,博彤還是柔軟下來。她安慰兩位表妹,說一定會常寫信來,又交了一封信,請姑姑入宮時幫忙轉交給阿姐,“沒能當面拜辭,還請姑姑代我向阿姐說聲抱歉。”然後,說起了那位惠正法師的事。
“姑姑還記得當初跟在車隊後,一起來都護城的那位惠正法師嗎?我幾次看到他在登繁樓前的大街上化緣,說要積攢願心,修建寺廟,供奉蓮台。大街上灰塵彌漫,日光暴曬,我看是十分辛苦的模樣,我有心想給他一些金銀,助他一臂之力,不知道姑姑覺得怎麼樣?”
博夫人心中淤堵的一口氣,頓時又這麼卡在了半空中。博彤這個孩子就是這樣,能把人氣死,也能讓人瞬間心軟,讓人看到她尖銳背後的柔軟。
“你這是打算了結所有牽挂,從此後再不來都護城了嗎?”博夫人沒好氣的問。
博彤默默一笑,沒有說話。
博夫人到底兇不下去:“這件事還要你說?我早就派人去找過他,說願意發大願心,自願捐助,幫他修蓋寺廟,可惠正法師怎麼都不願意。既不願意,那就先這樣吧。”
“惠正法師,也是婆羅門教的僧人?”博嘉問。
面對博嘉,博夫人緩和了口氣:“是的,他和波漪寺裡的僧人一樣,都是婆羅門教下的僧侶。據說蹈黃沙,渡流石,不遠萬裡前來我高昌傳教。這次我回家省親,回來時波漪寺的主持托我捎他一程,就一起把他帶過來了。”
博嘉點頭,不再說話。
惠正這件事,博彤原本早就想和姑姑提一提,卻總是忘記,今天也是臨行之際忽然想起,才提了出來。既然姑姑說早就聯系過,惠正又不接受,這件事在她這裡就算了結了。
她和博嘉一起站了起來,一起行禮:“姑姑,感謝您這段時間的照拂,我這就走了。”
其實多少還是應該囑咐幾句,但博夫人坐在主位上,一動不動,神情冷淡:“走吧。”
博彤笑了笑,向兩位表妹略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内堂。博嘉走在她身旁。兩個人的背影裡,滿是少年人清靜峻峭的意氣和讓人無法勸說的固執。
眼看表哥表姐的背影沒入日光中,兩位安小娘子終于忍不住,走出來站在屋檐下目送。博夫人依舊坐着不動,暖室浮香,空空蕩蕩。
在博嘉的護衛下,博彤上了馬車,博嘉翻身上馬,一聲叱咤,馬蹄響起,車輪滾動,慢慢向前駛去。博彤坐在車内,看丞相府的門頭漸漸消失在視角中,放下了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