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夫人是博彤的庶母,博禮的親生母親。聽到禀告,博彤站了起來,跟在冬青後面進來的黃夫人見狀,忙上前攔住她:“小娘子坐着吧,不要起來,免得跑了熱氣。”
然而博彤堅持站了起來。黃夫人沒攔住,露出又感動又不好意思的表情來。
黃夫人很年輕,不到三十歲,長着一張典型的高昌女子的臉,大眼,濃眉,寬顴骨,高鼻梁,皮膚不怎麼透亮,有一種地黃花一般的美。雖然已經在府裡生活了這麼多年,但她仍不太習慣,尤其後來宋夫人嫁進來,她更有一種手足無措。
黃夫人不好意思上炕,博彤拉着她坐了下來,冬青将捂被蓋在黃夫人的腿上,黃夫人看着絲制的亮面被蓋,感受着那柔軟蓬松的觸感,笑着誇道:“這捂被真好看。”
博彤笑了笑,沒有說話。黃夫人搭了幾句話,漸漸尴尬起來:“小娘子是不是怪我現在才來?”
“我其實早就想來,可總覺得不好意思。小娘子,我辜負了你的期望。”她大大的眼睛裡寫滿了羞愧。
跟着姑姑去都護城之前,博彤曾特意囑咐過黃夫人,讓她帶着博禮多和父親親近親近,然而黃夫人試了一次,就被宋夫人擋了回來。後來博嘉開宗祠記名,黃夫人更是到了當天才知曉。
她當然生氣,不過後來還是自己把自己勸好了,可現在面對博彤,她心底湧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
樸實和愧疚是不能一起出現的東西,博彤猝不及防,被一股辛辣沖開了鼻端。她垂下頭,幾乎不敢看黃夫人。
“不要這樣,真正該覺得抱歉的是我,我當時不該去都護城。”
她當時應該留下來。她應該想到,宋夫人等的就是一個她離開的時機。是她轉身先走了,是她沒堅持住......
黃夫人同樣難過,卻輕輕拍了拍博彤的手,微微笑着,仿佛一朵風沙中的地黃花:“小娘子不要難過,其實不論争不争得赢,我們母子的日子都很好,都不難過。這不,上午正院才給禮兒送了一件大毛衣服過來,又送了兩條皮子,說讓我看着做一條風兜。小娘子你看,伯爺和正院還是記挂着我們的。”
她微笑寬慰着博彤,她不知道,也沒有想過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她隻是憑着本能的善良,感恩自己所擁有的,并竭力試圖安慰博彤。
淚水沁出了眼底,博彤緊緊閉上了雙眼。
黃夫人走了。博彤仍坐在堂上。身下很溫暖,烤得腿腳熱烘烘一片,可她的後背一片冰涼,寒冷仿佛滲透了她的五髒六腑,讓人情不自禁的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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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夫人走後,冬青帶着人收拾茶碗,窗紙印出外面的雪光,明晃晃一片。博彤垂首而坐,一動不動。
博嘉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炭火溫暖,暖香彌漫,可博彤垂頭坐在錦繡堆裡,孤獨而沉默。他慢慢頓住了腳步。
一些記憶開始和眼前的景象重合,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看到了那張臉,委屈,隐忍,倔強,含着淚光。
仿佛一記重錘,博嘉的心忽然就撞到了胸腔上,他幾乎顫抖,他忍不住俯身,他想要蹲下來,想要握住博彤的手,然而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了過來:
“大公子?”
冬青端着茶進來了。
博嘉慢慢站直了身體。
冬青沒想到,就在她沏茶的時候,大公子過來了。既然來了客人,手上這杯茶自然是先奉客。冬青端着茶,問:“大公子,奴婢把茶給您放桌上,可以嗎?”
“可以。”博嘉嗓音沙啞,頭也不回。
冬青放下茶,見博嘉沒有轉身到桌前落座的意思,不禁略有擔憂,欲言又止,可見博彤一直不說話,她隻好又退了出去。
茶煙袅袅,很快混入到彌漫的香氣之中。博嘉終于可以慢慢蹲下來,握住了博彤的手。
博彤的手纖長而冰冷。
“怎麼了?”他問。
博彤沒有說話。
“是黃夫人和你說了什麼嗎?”博嘉又問。剛剛進院子前,他看到了從這裡走出去的黃夫人。
博彤終于有了反應,她轉頭看着博嘉,喉頭冰涼,問:“你來做什麼?”
博嘉不想讓她岔開話題,可他仍然回答了她:“父親說,看看天晴,讓我們明日或後日,去一趟大伯家。”
博彤沒有反應,博嘉也不再說話,仿佛此刻他所有的任務,都隻是為了溫暖那雙冰冷的手。
博彤的視線終于落在了博嘉的手上。這是一雙很寬大的手,指節修長而分明,幹燥而溫暖,他輕輕摩挲着自己的手。她看着這一切,忽然說:“博嘉,我讨厭你。”
博嘉的動作瞬間停頓,随即又恢複了正常,他握着這雙手,說:“我知道。”
“我不想讓你記名。”博彤又說。
“我知道。”博嘉說。
博彤搖頭:“你不知道。”
“我知道。”博嘉看着她,加重了語氣,“我說過,如果可以,我甯願母親沒有把我帶過來。”
博彤笑了。這個世界,真是荒誕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