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嘉停下了腳步。他想了一回,忽然微微變色:“來的人現在哪裡?”
“估計正吃飯呢。”
博嘉當即轉身,小厮措手不及,抱着東西跟在後面跑:“大公子,您好歹先去換身衣服。”
博嘉充耳不聞,他大步流星,一直走到了前院偏廳。廳上果然擺了兩桌酒席,正座上坐着一個面白有須的陌生面孔,陪坐的正是前院管家。見他進來,兩人都站了起來。
管家迎上來,喊了一聲大公子,那陌生面孔跟着上前行禮:“小人允修,見過大公子。”
博嘉斂住情緒,虛扶一把,說了聲請起,“我聽說姑父派了人來,特意過來看一看。”
“多謝大公子關懷。這一路小人緊催慢趕,萬幸路上沒有耽擱。”
“是家父托了姑父要請你們辦事?”博嘉問。
允修說是,“主人命我們來接小娘子去都護城。”
猜測就這麼變為了現實,天邊仿佛響起一聲炸雷,在博嘉耳邊炸開,剩下的話他再也聽不到了。丞相府管家允修見博嘉沒了聲音,擡眼一看,發覺大公子神色空茫僵硬。前院管家也發現博嘉走神,喊了一聲“大公子?”
在陣陣耳鳴聲中,博嘉回過神來,他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他說的那句話是路途辛苦,讓前院管家好好招待。他沒有失禮,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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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裡,因允修一行人上門,宋夫人臨時安排了兩桌席面,剛剛又吩咐了午飯。一個上午,盡忙點吃飯的事,教宋夫人累得不輕,剛坐下來讓侍女捏捏腿,就有人進來報,大公子來了。
宋夫人看向門口,她知道兒子為什麼而來,她沒打算避而不見,也沒打算隐瞞。有什麼好隐瞞的?這件事她做得正大光明。她揮手,讓堂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博嘉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母親。見到他,母親甚至笑着問了一句“怎麼這麼早過來了?”
娴雅,柔婉,從容,明知故問。
他其實一直很愛母親。他知道母親不易,當年為了守住父親留下的那點家産,她和人鬥得要在枕頭底下壓一把剪子,晚上才能睡得着覺。後來母親嫁入常平伯府,他暫時留在家裡,那一個月,從早到晚,他耳邊萦繞的都是狐媚,下賤,丢棄等等話語,那時他睡不着覺,也握着一把剪子,從天亮坐到天黑,直到一個月後,在說定的那天,母親推開房門,一身華服,向他伸出手,說兒子,我們走。
他記得那一幕,他一直記得。
進入常平伯後,他看着母親婉轉小心,委曲求全,仿佛一頭羸弱的母豹子,嘴裡叼着孩子,既小心翼翼,又随時準備伸出爪牙。
他為有這樣的母親而慶幸,可他漸漸看到了另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甚至比他還小,睜着大大的眼睛,坐在錦繡堆裡,卻仿佛坐在野外的茅草堆上,因此不得不眼含警惕,不斷四下梭巡,警惕不知何時露出的獠牙。
其實最開始的一兩年他并不明白那個孩子為什麼總是小心提防的模樣,可當有一次,他偶然聽到母親反複問她要不要某個東西時,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處境。
後來那個孩子脾氣越來越壞,他也越來越包容。他還是想拉着她,他還是想告訴她我的母親就是你的母親,不要再害怕那些黑夜,那些暗語,那些隐藏的獠牙。
那個孩子不相信這些話,她一次又一次甩掉他的手,卻站在原地不動,他于是幹脆抱住了她。在他的懷抱裡,她喊了一聲哥。那不是他想要聽到的答案,卻有另一種世俗的美好。
他說服自己接受了這種美好,他幻想這種美好會天長地久,可現在,他知道了自己的天真。
“是您讓父親給姑姑寫信,讓他們派人來接彤兒的?”他輕聲問。
宋夫人從容不迫:“你不該這麼喊她,你該稱呼她為妹妹。”
博嘉笑了:“我不需要您提醒這一點。現在請您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看着兒子平靜的笑容,宋夫人的從容有了一絲裂痕,她沉默一時,終于說:“這件事不是我和你父親做的,是博彤自己寫信過去的。”
博嘉笑着垂下了目光。
“你不信?”宋夫人質問道。
“信,我信,怎麼不信呢?畢竟,您有的是辦法逼她主動寫這封信。”
宋夫人精巧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顫抖,這顫抖讓她一貫溫柔娴雅的容貌罕見出現了一絲兇悍。
“舍不得?”她盯着兒子,一步步上前,“你以為我是為了誰?你以為我是為了誰的臉面?不這麼做,我還該怎麼做?放任嗎?放任你們在一起...”
宋夫人猛然收聲,苟且兩個字終究沒有說出來。
可博嘉仍笑着,臉上滿是譏諷:“您既然擔心這一點,就該把我逐出去。怎麼反過來把這個家裡最名正言順的小主人趕走了?您到底為什麼這麼理直氣壯?您難道不覺得虧心嗎?”
回答他的,是母親的巴掌以及歇斯底裡:“我虧心?如果不是為了你,我虧什麼心?!”
博嘉仍笑着,他摸着嘴角,笑看着母親,一步一退,最終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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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彤站在桌旁,從冬青手裡接過茶盞,奉到了父親手邊。常平伯臉上都是老态。見過了丞相府管事允修後,他甚至沒有回正院,就帶着這樣一身老态來到了女兒這裡。
博彤很平靜。她向外看去,牆腳處的積雪反射着陽光,發出刺眼的光。
來的一路,常平伯滿腹生氣,他氣博彤自作主張,他想他要狠狠地罵她:小小年紀,就敢這麼賭氣!可看到女兒的那一刻,那些氣憤忽然全都化作了慚愧。
他的女兒,他那聰明的,漂亮的,靈動的小小女兒,什麼時候變成了一臉平靜的模樣?
苦啊,他的嘴裡全部都是苦味。那些酒,明明喝的時候都香醇甘甜,為什麼最後卻泛起了苦?
這苦味直剜人心,讓人瞬間枯萎。
“彤兒,阿爹老了,你能不能留在阿爹身邊?”他隻能如此哀求。
博彤看着父親,一雙明澈到底的眼睛裡滿是了解,包容,以及平靜。她笑了,說:“阿爹,您忘了嗎?我們博家的女兒,長大後都是要往外走的。”
常平伯猛地握住女兒的手,語無倫次:“你不用,你不要...”
博彤慢慢抽出了手,平靜而殘忍,她看着父親,問:“可我又有什麼不同呢?”
兩天後,博彤帶着冬青登上了馬車,離開了赭石城。二十天後,她抵達了都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