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兒,你還記得年前陳小娘子約你在花萼樓聚會的事嗎?”常平伯問。
博彤當然記得這件事。她靜靜看着父親,說記得。
常平伯其實并不相信宋夫人所說,博彤故意破壞博嘉婚事的話,但作為一家之主,身處這樣的矛盾中,不偏聽偏信是一條基本規則。于是,盡管為難,他仍然問道:“從那次聚會之後,陳家就沒了音信,你可知道原因?”
博彤忍不住想笑:陳家沒有音信,找她問原因?這話問得未免也太好笑了。
然而她終究沒能笑出來,因為那些笑很快變成了悲涼。
“我不知道,但想必宋夫人是已經知道了。”
常平伯有些難堪,女兒越大,這樣的時刻他就越難堪。他避過女兒的眼睛,說:“她也不知道,所以我來問問你。”
博彤半點不信父親的話,她站了起來,說:“是嗎?既然如此,不如我和您一起去找她,當面說吧。”
“彤兒!”常平伯不得不色厲内荏地喝了一聲。
博彤背對着父親,閉上了雙眼。她眼前閃過許多畫面,堂嫂讓她算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她勉強自己接了帖子,去見陳小娘子;她好聲好氣,甚至帶一點讨好,耐心回答宋夫人的問題......她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到頭來還是全無作用。
常平伯知道自己的語氣重了,可問題不弄清楚,矛盾隻會越來越激烈。“你把那天的事情好好說,我好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你真的和陳小娘子起了沖突,如實說,我不會怪你。”
博彤回過頭來,臉上滿是平靜的倔強:“您想讓我說什麼?說我不該還陳小娘子的口,還是說我不該不奉承,不讨好?”
她不想落淚,可淚水終究盈滿了她的眼眶。
常平伯到底是愛女兒的,看着博彤閃着淚光的眼睛,他心中一痛,歉意上湧,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女兒,可已經遲了,博彤後退一步,睜着一雙淚眼,問:
“這樣的回答,您滿意嗎?您還想問什麼?”
常平伯最終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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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了,日光被雲翳遮住,暗淡下來。那一片薄薄的雲翳最終變成了團雲,遮住了日光。博彤一動不動地站在桌前,形單影隻,茕茕孑立。混沌的天光從門口照射進來,在她身後投下一片長長的影子。
冬青終于忍不住上前,輕聲道:“小娘子,天冷了,坐下來歇歇吧。”
博彤沒有動,許久之後,她終于擡頭,平靜道:“冬青,去準備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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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護城。博夫人收到了一封信,來自于赭石城。
年前,博家從赭石城送來了兩車年貨并幾封家書,沒想到年剛過完不久,又來了一封信。
博夫人在看信時,安佑正好也在家,見妻子盯着信半天無言,不由問:“誰來的信?”
博夫人擡起頭,一張芙蓉臉上難得沒有表情,她把信紙遞給了丈夫,安佑接過信,看了起來。
信并不長,除了問候,就寫了一件事:詢問博夫人,可否派人去赭石城接她。
是的,這封信來自于博彤。
看過之後,安佑将信折起,坐了下來,見妻子一臉平靜,卻隐有風雷之色,說:“作什麼這副樣子?她不過是小孩心性,一點委屈就看成天大的事。她當真,你也當真?”
博夫人呵了一聲:“你們男人不懂。”
安佑不能贊同,這分什麼男女,不過是人之常理而已。
然而博夫人搖着頭站了起來,她心緒起伏,向外走了一步,又回頭,看向丈夫,說:“如果我說要再把她接過來,你同不同意?”
安佑坐在榻上,靜靜看着妻子,問:“年前她那般氣你,你還想把她接過來?”
“那是兩回事。”博夫人斬釘截鐵。
安佑默然,良久笑了笑:“既然你這個做姑姑的忍得了氣,我還有什麼好不同意?”
博夫人點點頭:“行。那我這就寫封回信給她,讓她提前準備。車馬這邊我就安排下去了。”
說完,她轉身走了出去。
安佑無話可說,看着妻子筆直的背影,忽地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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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彤收到了姑姑的回信。信中說,車馬不日即将到達赭石城,讓她提早收拾準備,馬車一到,既登車出發。
這封信是正院派人送過來的,沒有拆封的痕迹。正如當初她說要給姑姑送信時,正院沒有過問半句一樣。
博彤看着這封信,她看了很久,終于将信折起來,擡頭囑咐冬青:“去把行李慢慢收拾起來,姑姑派的人一到,我們就出發。”
冬青應了一聲是,帶着人退了下去。博彤緩緩将這間屋子環視了一周,從十歲開始,這裡就成了她的家,她獨自摸索着怎麼收拾屋子,怎麼管理下人,一點點調整,一點點試錯,終于将它布置成了最喜歡的樣子。
她在這裡度過了許多時光,留下了許多記憶,開心的,快樂的,難過的,哭泣的,荒廢過散淡看不到盡頭的白日,也度過哭泣難眠的漫長黑夜,她在這裡長大,她以為時間還很漫長,可她終究到了快要離開的時候。
她笑着,遮住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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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的車馬到達常平伯府的時候,博嘉正在上課。接到消息的管家将人領了進去,通報了常平伯。常平伯莫名所以,從丞相府派來的管家允修手上接過信,才知道他們為何事而來。
看過信,常平伯瞬間蒼老。
這些事情博嘉毫不知情,直到下課出來,小厮報了一件事:上午,有一行車馬登門,據說來自丞相府。
每年過年前,族裡總要收拾年貨,送去都護城。這才剛過完年,怎麼又派了人來?
“你看清楚了,真是丞相府來的人?”
小厮不過十四五歲,很是機靈有眼色,當即指天發誓:“如何沒看清?當人我正在大門那裡和人說話,前院管家匆匆走過來,領着人進去了。他們路過的時候我聽了一耳朵,聽到了丞相府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