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昭明走出宮門，然後，一眼看到了博彤。

不算盛裝，隻有一種眉目清晰的鄭重，顯然是為了入宮特意做的裝扮。他停下了腳步。

看着東宮門前的身影，博彤收回目光，退到了一旁。

這是一種避讓的姿态。有些事情，她真是學得又快又像。

庾昭明走下台階，侍從屬官們站在身後，無聲而立。日光鋪滿了整條宮道，身影移動，一直走到了博彤身前。

早些時候，博彤曾經設想過，若單獨遇見庾昭明時該如何見禮，後來她以行動做出了回答。現在，似乎又到了該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可她仍然以行動作出了選擇。

“見過大王子殿下。”她躬身行了一禮。

庾昭明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免禮。”他說，“博小娘子即将成為慶王妃，以後不必如此見禮。”

博彤沉默着站直了身體，眉眼依然低垂。

庾昭明看着她額中花钿，又說：“要恭喜博小娘子，最終得償所願。”

不知為何，得償所願這四個字聽起來總有些刺耳的意味。博彤慢慢擡起眼睛，淡墨一般的瞳仁仿佛水井裡晃動的水面，映出了庾昭明的模樣：烏發金冠，面白如玉，高高在上，滿身淡漠。

在這淡漠中，博彤一點一點笑了起來：“多謝大王子。不過，殿下适才說為我即将成為慶王妃，故不必再持臣下之禮，可我仍不免有些疑惑，如此說來，以後再見了殿下，我該持何禮？”

庾昭明有雙漆黑的眼眸，冷峻淡漠時尤顯幽深。這個問題，若博彤不清楚，可以請教宮中的司禮司，他沒有替她解答的義務。可博彤的笑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眼角低垂，看向博彤嘴角，又慢慢上移，直到最終看入博彤的雙眼，問：“那博小娘子打算如何見禮？”

博彤冷冷一笑：“若問我的意思，自然還是該持臣下之禮。畢竟，在我成為慶王妃之前，勉強也算是殿下的小姨，殿下既然受了我這個小姨的臣下之禮，再受慶王妃的臣下禮，該也順理成章。”

“小姨？”庾昭明盯着博彤，問。

博彤的怒氣勃然而發：“殿下覺得不算？”

算與不算，界限不算清晰。庾昭明看着博彤憤然發光的眼睛，慢慢道：“我覺得不算。小娘子若覺得算，我們可以再仔細探讨。”

博彤眉頭一動。庾昭明視線下移，随即又看向她的眼睛：“今日我還有公事，改日再和小娘子探讨。告辭。”

說完，他轉身向前走去，屬官和侍從随即默然跟了上去。

看着他的背影，博彤深深吸了一口氣，憤然轉身向宮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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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見過唐太妃之後，博彤被欽定為慶王妃之事就此落下了帷幕，仿佛一場本該熱鬧的傀儡戲，剛開了個場，演員就不見了蹤影，空留下一個白得發光的舞台。

博彤什麼都明白了。

阿姐的再三建議，唐太妃的及時賞賜，都不過是為了彌補遮掩另一個人的冷淡。所以姑姑和阿姐的話分别湊出了慶親王的真實想法：王妃之位可以給，感情卻隻能欠奉。

很奇怪的感受，從小到大，沒有人，尤其沒有男性，能夠這麼無視和冷淡她。慶親王是頭一個。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現在博彤終于讀懂了這兩句詩，那是一個女子的跋涉和忐忑，從此岸涉水而過彼岸，帶着一顆前路茫茫的心。

怎麼辦呢？博彤心想。銅鏡光潔而平整，印出的人像也因此顯出兩份銳利。在這銳利中，博彤最終掀唇一笑：她不吝啬給出一份真心，她也不覺得自己貪婪，但既然對方無意，那她也不會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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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彤的婚事定了下來，博夫人開始忙另一件事。

“那位惠正法師前兩個月不是來找過我麼？那時我操心你的事，來不及理會。如今你定了下來，我也該抽出時間處理這件事了。”

惠正法師？“他找您為了何事？”博彤問。

“自然是請求我協助募捐，修建廟宇，建造蓮台。”

博彤想起了去年夏天，惠正法師在登樊樓前，于烈日之下募化的身影。“我以為他早就募集到了足夠的錢财。”

博夫人有些好笑：“想讓人掏錢哪有那麼簡單，尤其在這日夜都聽得見銅錢聲響的都護城。從來隻見拼命往自己口袋摟錢的，哪裡見過無緣無故，慷慨解囊的？更何況要的不是一筆小數目。”

博夫人今日頗為高興。之前惠正來找她，她提了個條件，惠正當時沒有明确答複，隻說需要考慮。博夫人不急，正好又有博彤的事，于是耐住性子，抻了惠正兩個月。到前幾日，惠正終于忍不住，再次登門拜訪，答應了自己所提的條件，當然其中細節就不必與博彤細說了。

細節雖然不能說，卻不妨礙博夫人的得意：“當初還在波漪寺，我便勸過他，放羊要抓頭，傳教也是一樣的道理，但凡讓一位貴人信了教，自然就能一傳十，十傳百，可他偏偏就是不聽。”

博彤覺得姑姑說得不錯，于是更好奇惠正為什麼不同意，“惠正法師當時為何不聽？”

“誰知道呢？興許是自認為一身正道，自然有人跟随；又興許是願心過大，隻想親力親為。總而言之，自有主張。”

博彤若有所思：“那您為什麼願意幫他？”

博夫人笑了，搖着扇子起身走動起來：“自然是因為我心善，虔誠，見不得人受苦為難。”

博夫人做事向來利落。果然，過了兩日，她就在登樊樓擺酒，設宴，下帖邀請城中幾戶高門，又把惠正請過來，開始為籌建寺廟而募捐。

時隔一年後，博彤再次近距離見到了惠正。暗紅僧袍，棕色皮膚，高鼻深目，氣靜神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