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車馬辚辚。馬車裡有一盞小燈,光芒微弱,卻把人的身影照得極大極重。庾昭明端坐其内,雙目微阖,半明半暗。
蹄聲得得,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
丞相府馬車内,也有一盞小燈,光芒微弱,卻有人受不住這樣的光亮,雙目緊閉,任馬車晃動,也不肯睜開分毫。
博嘉半張臉都在陰影之中,眼睛卻因此越加明亮,任馬車晃動,仍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博彤。
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博彤終于惱火起來,她狠狠睜開眼,瞪着博嘉:“不準再這麼看我!”
因為淚水,她臉頰上的皮膚有些緊繃,說話時被這緊繃牽扯,顯出兩分色厲内荏的意味來。
在博彤面前,博嘉從來縱容。盡管他想再貪婪些,卻仍然依言垂下了目光。
看他果然聽從,博彤心裡又不滿意起來,她說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隻是覺得上天入地,四面八方,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為什麼上來?”她終于悶聲問。
“姑姑寫了信回去,說你已經選為慶王妃,父親便讓我來接你回家…”待嫁兩個字,終究沒能說出口。
他不說,可博彤聽得明白。她無聲一笑,放下手,說:“我不回去。”
博嘉很平靜,仿佛博彤說的都是氣話:“今天太晚了,這件事,我們明天再說。”
“我說了我不回去!”博彤忍不住吼了起來。
博嘉慢慢閉上了嘴,這個時候他臉上那些原本不被注意的凹陷突然就明顯起來,幾個月時間不見,他身上那種少年氣已經完全褪去,變成了一個全然的青年,清瘦,沉默,骨節分明。
仿佛一段原本跳躍的河流,駛入了深不見陽光的峽谷,再也無法掙脫。
終于意識到這些變化的博彤忽然感到了一種鈍痛,這不是她熟悉的博嘉,博嘉是赤忱的,是豐瑩溫厚的,是哪怕隐忍,也會帶着少年氣看着她歎息……
博嘉就這麼看着博彤,忽然他傾身向前,半跪在博彤面前,車廂空間因此變得擁擠而狹窄,他半仰着頭,向博彤伸出手,說:“彤兒,今天下午我才趕到都護城,我在王府門口等了兩個時辰,我很累,抱一抱我,好不好?”
博彤一動不動,她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臉龐。博嘉于是半起身,緊緊抱住了博彤。鼻腔中滿是熟悉的,屬于博嘉的清新又濃烈的味道,博彤終于閉上雙眼,落下淚來。
****
經過連日驅馳,庾昭明和康國使者一行終于抵達了邊陲小鎮達賀西。過了達賀西,便出了高昌國,進入何國地界。
正是日暮黃昏,提前接到消息的達賀西主官率衆出城迎接,将庾昭明一行迎入城内,一直迎到了官署。官署内宴席已備,主官面色有愧:“弊地城小人稀,偏僻之所,隻能湊出如此席面,實在惶恐。”
庾昭明扶起城守,說:“如此即可,不必鋪張。”
席罷,城守親自将庾昭明送入院落安歇,然後殷勤告退。洗漱之後,庾昭明喚來了彭重。“使者一行安歇了嗎?”
彭重拱手答了一聲都已歇下了。庾昭明點頭:“夜間值守防衛你多警醒留神,不要有任何疏忽。”
彭重應聲而下。
一絲晚風吹了進來。庾昭明推開窗戶,向外看去。小小庭院内燈火通明,侍衛們戒備的身影清晰可見。半個月前,他拜辭父王,帶着一衆屬官和侍從護衛動身啟程前往康國。
自去年曹國大王子在千秋節上提起白山北道聯盟之事起,至今已整整過了一年,如今終于到了當面會談的時刻。會盟地點定在康國首都盧塔,白山北道各國,高昌,何國,石國,康國,曹國都将莅臨參會,締結盟約。
締結盟約的一應條件早已在頻繁的使者往來中确定了框架,這次庾昭明率衆過去,所要做的不過是一些細節的最後商讨,以及盟約的締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