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時沅無語到沉默,半晌後才說:“你真是瞎操心。”她站起來,“我打算給吳成用安一個調度亂軍,幹預行軍路線的名頭。這罪名應該夠他麻利地滾出定泉了。”
譚侍軒當即說:“你跟朝廷遞折子時,一并将吳成用綁過去,也讓朝廷明白,定泉此刻的憤怒。再者有竹笙在朝中為我們斡旋,我想之後朝廷再不會派監軍來摻和定泉事務。”
梁時沅颔首,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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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汀白坐在山頭,仰頭時天蒼蒼,俯視時野茫茫,他一遍遍描繪着這片土地的輪廓,反而亂了心緒。
陸定宇沒見他。
當他聽聞定泉的事,快馬趕到軍營時,陸定宇始終沒露面,隻是派了人轉告他,讓他跟着陸成越支援定泉。
陸汀白想不明白,胡亂拽了把草,搓手時發現指甲嵌進了泥土。他摸了被擱在身側的水袋,剛打開就被人一腳踹開。水濺了他一身,陸汀白在風裡惡狠狠地看了過去。
“小兔崽子,惱羞成怒了?”陸成越虎背熊腰,把陸汀白擋了個嚴實,像看獵物一般眼神咬着陸汀白,不客氣地說:“大哥把你交給我,我隻有一句話,别扯我後腿,更别指望我會救你。”
“戰場上能不能活,那是我自己的事,哪敢勞煩二叔救我。”陸汀白冷笑,這個笑倏忽就過,陸成越甚至都沒瞧清楚。隻知乍轉之間,陸汀白眉眼變得昂然,他說:“我跟着軍令走,爹下令讓我跟着二叔,我便全憑二叔安排。二叔把我放哪,我就去哪。”
乖張。
陸成越打直身子,不再去注視陸汀白。他轉身時一腳碾上水囊,像是種無聲的挑釁,背對着陸汀白說:“少用他來壓我,半個時辰後出發。”
陸汀白眼裡沒有情緒,隻是半張臉隐進了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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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蓦地栽下個重物,端兆年被砸得擡高了頭,看見車簾挑起的刹那姜非阙露了出來,姜非阙說:“将軍,是滾。”
滾從姜非阙手裡跳上端兆年膝頭,轉而啄起了翅膀,似乎是在撓癢。
借着空隙,端兆年看見了滾腳邊綁着的信,信上寫着“已到,平安。”
好一會,端兆年才動了一下。她疊好信,再擡頭時臉上的笑意已消散,踩着勁風下了馬車。
迎面走來一個人,直直打量着端兆年,待靠近幾步,那人忽而笑道:“可是端大人?卑職雷程岩,暫代樾州節度使一職,聽候朝廷禦令,知曉大人将不日上任,特來此候了幾日,總算盼來了大人。”
端兆年沒錯過他眼裡的輕蔑,捏着眉心就說:“途中病了一場,耽擱了幾日,兵馬使有心了。”
“卑職該做的。”雷程岩跟在身側,看端兆年一副病怏怏的姿态,覺得心裡的盤算已是穩操勝券了。他目光錯到節度使府邸時,那兒已經站了兩排親兵。
端兆年似有所感地往後瞧,果然看見二營被隔在了五十米外。雷程岩見狀,立即道:“大人舟車勞頓,卑職瞧着兄弟們也面顯疲色,何況樾軍本就唯大人命是從。思及此,卑職便擅作主張挑了一批精兵,一來可護佑大人周全,二來也能讓各位兄弟稍作休整。”
見他閃爍其詞,端兆年不反對,反而良好地接受了安排。随後又以身體有恙為由,将樾州軍權交了出去,也借機遣退了部分親兵。
交代完一切端兆年便頭也不回地邁進了使府,又遽然在第二天殺了個回馬槍,順理成章地把二營讨了回去。雷程岩始料未及,瞪着雙眼心裡狠狠操了一聲。
之後的三天裡,端兆年閉門不出,不問正事。
雷程岩躺倒在藤椅上,聽着親兵事無巨細地交代着端兆年三日以來的不作為,心裡更加松懈了,進而嗤之以鼻道:“一個女人,果真上不得台面,還妄想夠上樾州節度使,我果然高看了她。”
親兵附和着說:“聽聞皇上和太後的關系日漸膠着,皇上之所以任用那端兆年,無非就是她在秋狩時救過皇上的命,偏巧皇上眼下又急需用人,才讓她趕上好時候。依卑職看,大人這些年勞苦功高,朝廷看不見,可樾州百姓看得見啊!大人何不趁此機會讓自己成為名正言順的樾州節度使?”
“此話當真?”雷程岩毫不收斂臉上的得意,“樾州百姓如此看待我,也不枉我辛苦這麼些年。隻是——”雷程岩眯了眯眼,考慮到端兆年曾在秋狩時立功,他不會魯莽地以為端兆年真是個一無是處的繡花枕頭,“如何才能攻其不備打到端兆年的要害?她手裡可還握着一萬神策軍。”
“大人無須擔心,我這裡有一計。”親兵刻意壓下聲調,附耳說:“大人立即傳信給赤邊大首領,讓他明日帶人進城攻打樾州。這是端兆年入城的第一戰,她若想立名,就必須親自率兵退□□。屆時大人隻需吩咐樾軍将領按兵不動,尋找适當時機繞到神策軍後方,趁其不備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兩面夾攻之下,就是打不掉,也得耗死。”
雷程岩哈哈大笑,“好,好主意!”随後他又覺得欠妥,抓過邊上的邊果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起來,思考着說:“神策軍到底不弱,我得找個機會分散他們的兵力,這樣一來赢面會更大。”
傍晚時分,雷程岩秘密召集了麾下将領,不久又差親兵到端兆年跟前誠懇地報備□□兩日後将進城劫掠的消息,并開口要走四千神策兵。
姜非阙想開口阻止,不料端兆年卻對他說:“你也跟着去。雷程岩暗地裡與赤邊勾結,我不放心他。這次是二營真正拔刀的第一戰,決不可以輸,有你在,我便不擔心。”
姜非阙猶豫了,“将軍身邊沒個可信任的人,眼下又被雷程岩看得緊,我怕——”
“沒什麼好怕的。”端兆年看着姜非阙,說:“雷程岩想讓我和赤邊鹬蚌相争,自己好漁翁得利,于是迫不及待要分散我的兵力。他要走你們,必定會将你們圈禁起來。我會另外給你一千兵,一旦發現端倪,你立刻帶人往西去找權少書,切忌正面硬剛。”
姜非阙沉默地垂下頭。合格的士兵隻需要聽命行事。
可姜非阙顯然不是,他接過端兆年從權竹笙那得來的鐘元期手令,緊着說:“後日赤邊就要攻城,将軍勢必要落入合圍之困。我會盡快繞過雷程岩的眼線,到南滕請少将軍支援。在此之前,将軍務必萬事小心。”
還想叮囑幾句,後邊已經有人探頭而出。端兆年眼神釘在那人身上,眼神晦暗,聲音跟着拔高了幾度,故意地說:“你帶着兄弟們,以兵馬使的命令行事,勿要沖動,不可内亂,亦不能松懈。守好城門是你們的第一戰,拿出你們的本事來,不準給我丢臉。”
“是!”姜非阙這一聲應得重,引得外邊候着的兄弟都頻頻回頭看。
親兵就在這時湊了過去,敏銳地問:“大人的意思,可是姜參軍也要跟着一起?”
端兆年冷漠地對上他,“你有問題?”
“不,不敢……”親兵頓時聲音發顫,面對着這樣端兆年,他隻能擡手擦着滲出來的冷汗,最後膽怯地跟在姜非阙屁股後邊退下去。
夜色漸而過半,姜非阙一行人歇在離城門口稍遠的一處老宅。因為老宅不足以容納四千人,所以一行人隻能勉強擠在一起。
姜非阙躺在床中間眉心直跳,他原本想養精蓄銳一番來着,怎知左右都是睡覺不安分的,這個打呼,那個磨牙,另一個操着一口粗魯的夢話。
輾轉難眠下,忽然有人大喊一聲“敵襲”,驚得滿屋子人唰地坐起身,抓着不知道屬于誰的靴子就往腳上蹬,甚至腰帶還沒來得及系上,就已經摸着刀往門邊聚攏,蓄勢待發要捅穿門外的敵人。
裡頭的動靜鬧得響,夜巡的士兵很快就圍了過去,剛要敲門詢問,蓦地有刀破門捅出,又快又狠!
“毛病!”被突襲的夜巡隊長踉跄着躲過危機,惱羞成怒地朝門内罵道:“你丫的祖宗,幹什麼?!”
姜非阙頓覺怪異,馬上攔下了新的一輪進攻,透過門洞看清了外邊的狀況。他打開門,看到的全是自己的兵。姜非阙此刻隻想罵人,話到嘴邊卻打了個彎,“誰報的敵襲?”
底下的人氣還沒消,就直接被問蒙了。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沒有結論,最後還是夜巡隊長站了出來,陰陽怪氣地說:“哪有敵襲?我們夜巡到半夜,也沒見有異常,别是你們把誰的夢話搞混了吧。”
衆人???!
緊接着屋裡又跑出個人,那人邊蹬着鞋,邊勒緊腰帶,急匆匆地說:“發生什麼事了?我夢到,啊不對,我聽到有人說敵襲?!”他站定時靴子還跑掉了一隻,本想折回去撿起,卻看到整裝待發的大夥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眼神像是要刀人。他一下子心涼了半截,垂頭偏過身子,心虛地說:“對不住,我不小心睡過頭了——”
“你是誰?”姜非阙很肯定面前的人不是自己隊裡的,“你不是二營的人,什麼時候混進來的?能這麼悄無聲息地瞞過所有人,你是雷程岩的人?”
“我……”眼見瞞不住了,那人眼珠一轉,就老實道:“我叫風旋,是前樾州節度使樊适的麾下将領。樊适死後,我又得罪了雷子錯。無路可走之下,我隻能躲起來,流竄在樾州各處地方等待出頭之日。”
“你在逃路,又要謀功名,為何不直接去其他州城?那樣你的機遇會更多,可你偏偏選擇冒險留在樾州,你很可疑。”姜非阙覺得風旋的話裡有所保留,便詐他說:“你在謀什麼?故意接近我們,該不會連名字都是假的?”
叫風旋的人心裡叫苦,被人這麼一針見血地戳穿心思,他甚至覺得自己沒開戰就先輸陣了。
風旋頹喪地說:“好吧,我承認,我确實是想來渾水摸魚的。小道消息說,樾州跟赤邊要打仗了。我粗略計較了一番,這一仗,你們注定要兩敗俱傷,到時候雷程岩便可坐收漁翁利。但雷程岩這人有個明顯的緻命點,過于偏激。一旦被激怒,他就容易露出破綻。我的目的便是盯緊雷程岩,再忽悠你們這四千人,隻要天時地利,我很有可能拿下樾州!”
“好大的口氣!隻是你有如此有野心,又怎會這般老實交代,你是在玩什麼無間道嗎?”眼前的人危險極了,姜非阙一陣頭腦風暴,想好了幾種處置風旋的法子,但他心裡還有些疑問,遂又問道:“你又怎知我家将軍此次會敗?你對城内的了解太過及時,甚至高于我們,”姜非阙笃定地說:“你還有其他内應。”
說話間,姜非阙的刀已經架上風旋的腦袋。風旋哪知會搞這出,瞬間驚恐道:“小兄弟,你别沖動啊!我躲了十年好不容易護住的腦袋,你可不能讓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掉了!你想知道什麼,你問呐!我都答成不成?咱不能動粗!”
“那你就回答問題。”姜非阙被風旋這麼一打岔,手上倒是緩了勁,緊着又用刀鞘打掉風旋不安分的手。
風旋委屈地說:“我十年前就想霸占樾州了,可沒人願意跟着我啊。我沒錢沒糧的,跟着我的人都跑光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雷程岩身邊跟着的那個親兵了。我這些年東躲西藏的,早就沒了從前氣性,今夜混進你們這裡,不過是想碰個運氣,萬一撞大運真讓我撿到大便宜了……害,也就騙騙自己罷了。我實話跟你說吧,我不叫風旋,行半境才是我本名。”
□□的前身是行匪,而行匪的領頭人則叫行半境。
姜非阙怎麼看都不願相信,一個曾經的山大王,卻是這般模樣,是不是有點窩囊了?
“你别不信,我還真就是!”行半境莫名讀懂了姜非阙的眼神,快要氣笑了。他雖然後來被赤邊坑慘了,但□□也算是他一手組建起來的。這麼想着,他又生出了幾分傲氣,說話時聲音也跟着大了,“我前邊說你們要輸,這話真不假!因為赤邊是明日一早就攻城,并非後日。再過兩個時辰就天亮了,雷程岩的人馬上就到,你們會被困在這裡。我知道你想西下請援兵,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姜非阙倏地臉色大變。
老宅外忽然有腳步聲在趨近,沉悶的裝備聲仿佛在告訴姜非阙,這是場硬仗。
難辦了。
姜非阙命人熄滅所有火光,四千人轉瞬融進了黑暗。姜非阙還沒完全适應,便有人拔刀喊出氣勢,“打出去!我們不能讓将軍孤立無援!”
“打!哪怕隻能突圍一個人,那也是多一份勝算!”勢如破竹的拔刀聲沖撞在一起,挑起了嗜血的戰意。
他們絕不後退!
“不,還不到時候。”姜非阙沒有在高昂的士氣面前丢掉全部理性。他盯着門,聽到敵人的腳步止在門外,似乎隻是要把他們圍困住。刀鋒的銳芒割破黑暗,劃進姜非阙眼裡,他一下子就鎮定下來,說:“你們今夜的任務,隻是助我突圍,除我以外的人,仍然要留在。你們在,将軍便有後援。”
“那我們什麼時候出去?”士兵被兜頭澆冷水,卻仍不甘心地問。
“等他們回撤。”下一刻,姜非阙撥開人群,大步流星往前走,沉聲道:“開門!”
沉悶聲之後,宅門大開。姜非阙一行人踏破黑暗,仿佛成了這場黑夜的主宰,轟地疾撞而出,沖散掉樾軍的第一道陣型。雙方拉鋸撕攪在一起,宅院側後方不斷有樾軍回援。
姜非阙看見幾路人奔襲過來,果斷回撤,帶着十餘人逆流擠在人群裡,以最快的速度遁入黑暗,最後馬不停蹄地趕到後門。
後門隻有幾百樾軍,其餘去了前門支援。姜非阙把握機會,帶人就沖了出去。
十幾人對抗幾百人還是太勉強了,姜非阙逐漸覺得疲乏。他的手被砍了一刀,揮出去的動作也略顯僵硬。随着半道出去的樾軍又回攏了過來,姜非阙仍舊面不改色,因為他聽到了踏馬聲。
來了!
一千兵飙過黑暗突襲而來,刀鋒出鞘的同時人頭跟着落地,但是他們的目标不是為了赢。姜非阙回刀入鞘,利落地翻身上馬,帶着人疾馳起來。
要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