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風劍夠在烽火台邊,那雙常年蓄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不清。他捏着被大雨澆透得亮不起一點火星子的火把,一次又一次,怎麼也點不燃烽火台。
沒有援兵了。
雨水一下一下砸在甯風劍身上,他整個人濕透了。當他面朝琅州遙望過去,琅州的翁城已經開始被攻破。
鋪天蓋地的敵軍蜂擁推進,沖散了翁城的陣型。守城的士兵擋在最前頭,一波又一波地往上填,直到血流成河,地上滿是屍體。
“不要……”甯風劍踉跄地跑起來,又在嘈雜的殺聲裡熬紅了眼。他不顧一切地往前跑,鼻間的呼吸越來越重,最後隻能聲嘶力竭地喊:“琅州不可陷!”
甯風劍奔跑間拖刀砍翻了幾人,風太大,嗆得他急促咳起來。陡然間,他脖子被人往後一勒,整個人生生被拽後幾米。他靠着蠻力,掙紮着脫開禁锢,偷襲者因架不住他的力氣,兩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短暫暈眩後,甯風劍立刻反擒對方,使盡渾身解數将其勒死。他累得躺倒地上,雨水澆得他看不清眼前,胸口起伏着。
忽然有人高聲呐喊:“琅州失陷!”
那聲音猶如驚雷,炸得甯風劍臉上扭曲起來。
有人頭滾到他手邊,那是前一晚還在同他談笑風生的同伴。
甯風劍伸手去碰,隻差一點就夠着了,卻陡然被驚醒了。
原本被他抱在懷裡的食盒因不經意的撒手,最終砸到了地上,飯菜也髒了。他遲遲從夢境中回過神,像是要找回曾經說話的感覺,喉嚨幾經滾動,最後還是幹澀地發不出聲。
甯風劍沒有沉湎在過去太久,很快就清理好地上的殘渣,正色地看着來時的那條路。他已經蹲守在這裡三日,卻一次也沒見到端兆年。他不去費心思考端兆年是否離開了汴黎,隻是疲憊地看着暗淡的天色。
有些人,走了就是一輩子不見。譬如戰死的那些同伴,還有離開的蕭北顧和段承殷,他們已經抛棄了這兒,再有調任的端兆年,她的根從來不在此處。
他又剩一人了。
甯風劍遲鈍地站起來,發麻的雙腳令他緩了好一會,才步履搖晃地沒入黑夜間。
***
端兆年伏在陸汀白背上,他們許久沒再講過話。她側頭去看他,陸汀白的重心下意識跟着她變。
太安靜了。
端兆年想,他們之間,從何時開始,竟變得如此平和了?
端兆年問:“你幾時走?”
陸汀白微微仰頭,磕上了端兆年的腦袋,借着輕微的力道,回道:“後日,怎麼,要來相送?”
“不,後日我有安排。”端兆年說:“而且你被人盯得緊。”
陸汀白不覺放慢腳步,接着說:“也是,到時來送我的人不說多,卻也不少。你來了,我把你疏忽了,反倒不好……你還是别來了,我也走得踏實。”
端兆年唇角微動,情緒微妙地望着遠處出了神。
然後,她被帶到了山上的一處小庭院。
庭院的四周長着茂盛的雜草,将它藏得嚴實。
陸汀白掏出兜裡的鑰匙開了鎖,示意她進去。
端兆年徑直走入,轉過長廊後,最後來到一間不起眼的偏房,裡面是一排排的書架。架上有許多書,多出自文人墨客筆下。
“你把第四排第六層第十七本取下來。”陸汀白如是說,見端兆年取下後,帶着她拐到了最角落的一處,那裡擺着一個大沙盤。
上邊有山川地脈,關隘通谷,溝壑水道,每一個要處都被精确點出來,甚至還有窩匪點。
“樾州地圖。”端兆年目光落在其中,“你怎麼得的?”
“工部不是丢過圖紙麼,那時候還被皇上責難,我就索性把兵部的偷走了,反正兵部那時肯定不敢聲張,臨摹後又給送回去了。”陸汀白心思在别處,頓了會又說:“還有好一些,就在你方才站的那排。你得空多瞧瞧,那些才是最重要,整個東南地線圖都在。你也可以帶回去研究。”
“手巧啊。”端兆年順手打開取下來的書帖,果然是地圖折合成的書帖樣。她心思動起來,琢磨着下一步行動。
陸汀白突然點在樾州偏南的一處窩匪點,說:“我更傾向拿下他們。”
端兆年視線跟着他動,示意他繼續。
然後,陸汀白直接将節度使府圈起來,“想入住這裡,就得打掉樾州□□,這是正名。”
竟是官匪勾結。
端兆年想,此次隻能打突襲戰了。她在沙盤上變換着走位,以确保萬無一失。
陸汀白不打擾她,轉身拐去了外廊。他靠在那,看流水繞入青竹間,最終敲進池底。
流水淙淙,端兆年尋聲走去,望見陸汀白的背影。她稍作斂眸,目光收在了他沾着日光的袍角上。
陸汀白聽不到背後動靜,仿佛沉在踏迹川野的路上。
他回到了西臨。
陸汀白站在城牆下,一身風塵仆仆,也不着急走了,就這麼仰頭注視了許久眼前的城門。
平生第一回嘗到了,近鄉情怯的滋味。
這時,城頭上有人探出頭,發問道:“何人在下面?!”
“是,是西臨世子回來了!”章澤看陸汀白遲遲未動,扯着嗓子就答。
“世子。”牆垛上又冒出來幾個人頭,一探究竟過後,率先有人搶過話,“是世子,世子回來了!快開門,讓世子進城!”
不多時,城門發出笨重的沉悶聲,由外向裡被推開了。火光霎時透過通道濺出,撲了陸汀白滿身。裡面緊着出來幾個人,章澤趕緊湊上,還沒開口,為首的人先攔了,“還請世子出示明牌。”
五年的時間,陸汀白變了許多,單是外貌上便能看出差别。
章澤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還是走太久了,他們都不怎麼認你啊。”
陸汀白橫了章澤一眼,扔出陸府牌子,旗頭接過仔細一瞧,手上一招,立刻道:“放行!恭迎世子回家!”
之後他又畢恭畢敬雙手奉回了明牌。
陸汀白“嗯”一聲便接過,馬鞭一甩,就蹬了出去,撲了章澤一臉灰。
章澤呸呸幾下,灰頭土臉地追了上去。
滿城寂靜下,陸汀白踏馬有回聲。
等他抵達府邸,已是四更天。
敲開門時,守門的小厮還在打着哈欠。一見他,當場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世,世子!您回來啦?!王爺,對,我去告知王爺!”
小厮說完就要跑開,反被陸汀白一把摁住捂了嘴。陸汀白說:“大半夜的,明早再說吧。困死了,我需要先休息。”
小厮笨笨地點了點頭。
陸汀白進入遊廊拐了幾次道,回到了房間。他不睡床,怕搞髒了,直接躺在藤椅裡,臨風枕着星辰入眠。
慢慢地,他繞進識海裡,又做回了五年前的夢。陸定宇負手背對着他,身上沾着泥,再次趕他“回家”。
他被驚醒了。
陸庭染虛點在眉頭的手倉促收回,驚着說:“你這麼突然醒來,我險些被你吓死。”
陸汀白靜了一會,收拾好情緒後回她:“心虛,你這樣,一看就是又想幹壞事。”
“這是什麼話。”陸庭染神情自若地走到圓桌坐下,搭着手說:“我是聽伯父說,你回來了,才特意繞路過來。哪知你卻一覺睡到了晌午,我分明是想叫醒你。”
陸汀白原本還懶懶躺着,一聽到陸定宇,繃緊坐直起來,“我爹來過了?”
“這倒沒有,伯父一大早就匆匆出門了。”陸庭染撐着腦袋側頭說:“好像是壑然聯手莫哈奚,想趁機打掉定泉。聽聞譚侍軒就被莫哈奚派遣的一支重騎繞到後方偷襲了,還傷到了腰,一時半會下不了床,所以梁時沅今晨向西臨請了援助。”
陸汀白神色驟變,一骨碌爬起身,迅速穿系衣服。他從權竹笙那得知梁時沅想踢掉吳用,能猜到梁時沅八成會從此次戰役上入手,可他沒想到莫哈奚會攪進北邊的戰役中去,估計梁時沅都沒猜到。
莫哈奚一直是大赴西北境的勁敵,定泉從未與他交過手,現在卻莫名遭受壑然和莫哈奚的兩方圍堵,譚侍軒又在節骨眼上重傷,梁時沅真是煩到了極點。
“啧。”梁時沅揉着眉心,看譚侍軒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心裡堵着一口氣,“老爹你都一把子年紀了,還敢單槍匹馬闖進重騎圍剿裡,你是圖人家看上你的腰杆子,唰唰上趕着去送啊。我都提醒你幾回了,就你這歲數,仔細點,别當自己還是年輕那會,有仗就使勁上。這下好了,腰杆子讓人戳了,動不了了,就剩兩隻眼還能溜一溜,慘不慘?”
譚侍軒躺在那,本就不舒坦,梁時沅還嘴碎他,氣得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怄氣道:“行啦,就你這張嘴,沒死在戰場上,先被你唾沫淹死了。”
“你看你,就是不服老。”梁時沅說:“每回提起年紀,你就跟燙嘴似的,一點就急。”
他能不急麼?
如今他将近五十,可梁時沅才二十出頭,她還這樣年輕,梁家頂事的後輩就已經戰死沙場。若他再不趁這副軀體還能戰時多幫她,那她真就隻能獨自一人抗起梁家這座大山。他太明白這種孤身無援的處境了,不想梁時沅太早體會到。
而且,梁時沅最近總在他面前誇權少書。譚侍軒氣哼一聲,說:“我難得吃了敗戰,你就碎了我半天。我看權家那小子,敗戰比我還多,你倒是誇了好幾回,你這算什麼?區别對待。”
“這是兩碼事。”梁時沅不明白這事是怎麼扯上權少書的,隻能順手舀一勺水送到譚侍軒嘴邊,邊說:“他仗打得不挺好的嗎?你什麼時候這麼苛刻了?以前是你總在我面前誇他,怎麼我認同了你的看法,你反倒翻臉了。”
壞了!
譚侍軒喝了水,心裡剛舒暢了會,又開始郁悶了,他嘟嘟囔囔道:“人是會變的。”最後又耍賴着說:“權少書看着沒我年輕時好看……我看陸汀白那小子就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