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兆年分明看見他眼底的落寞,沉默了一會,問道:“你想我怎麼做?”
“權竹笙,護好他。”陸汀白說:“我相信,有朝一日,他會是個好皇帝。”
端兆年沒做聲,陸汀白又道:“我娘自少時便極愛讀史冊,她在了解到大赴的前身後,便很想親眼去看看,這個被鑄骨過、永世不衰的華夏山河。後來她真的背上筆硯去遊走了大赴的每一處。我看到過我娘繪下的每一幅圖——西境有大漠孤煙,可觀長河落日,星野垂空;北寒銀裝素裹,蒼山飛雪,皚皚可望;東垂之内波瀾壯闊,錦繡煙火一望無際;南野之上煙雨潇潇,丹青盎然,雲起時春暖花開。她筆下的大赴,任何時候都風華正茂。但我娘卻在臨終時覺得失望,可惜,她缺憾無法描畫下大赴之外的天野盡頭,明明那裡曾是華夏漢土。”
“逍遙者卻心不逍遙。”陸汀白道:“有機會的話,我要替我娘,在那些曾經被掠奪的疆土上,親手插下屬于大赴的旌旗。到那時,天下需要一個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不愚善,不亂惡,澤福萬民的明主。此人要目光遠瞻,心如明鏡,絕非一味被他人推着往前走。”
“能護下他的,不隻有我。”端兆年問:“為何偏偏選擇我?”
“在我看來,你足夠沉着冷靜。”陸汀白回答她,“梁時沅看似理智原則,實則畫地為牢,在涉及梁家的事上注定會反複搖擺。而少書事忠家國大義,但個人恩義甚重,優柔寡斷是他的弊病。至于其餘旁的人,我一概不信,我隻信你。”
陸汀白深深看着她,“若有朝一日,我與你們背道而馳,走上歧路,或犯下難以饒恕之罪,那麼,你可以殺我。”
暗處風聲陡然驚動,端兆年唇線緊抿,稍後說:“你當自己料事如神?”言訖,她徑自踩着步往前走,“我讨厭假手于人之人。與其在這擔心未發生之事,不如早些想辦法去阻止,或解決。”
陸汀白這會變得不善言辭,隻能跟在端兆年身後一直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更闌人靜時,才驚覺他們正在走往出城的路上。他幾度想開口,卻隐隐覺得端兆年在生氣,最終隻能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這一夜很漫長,待他們走至城門時,天僅僅有泛白的趨勢。
端兆年從守衛手上接過馬缰,陸汀白一下子便認出了那匹紅棕色的馬,想當初兩人曾為了它打了一架,那時候的她真是渾身上下都是心眼,說話一個勁地夾槍帶棒。
“陸汀白,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也是。”這一聲将陸汀白喚出了回憶,然後他看着端兆年塞過來的馬缰,并聽見她說:“在我沒放棄前,你不準死,否則,我定會掘了你的墳。”
她的掌心微涼,陸汀白端詳了片刻,忽地俯首下去,兩人的距離在不斷拉近。
站在後邊的守城士兵驚詫地張大了嘴巴,連城牆上的兵也扒着牆垛往下偷瞧。
然後,他們什麼也沒幹,僅僅隻是短暫地對視。然後,陸汀白笑起來,“看來埋地裡也不得安生。”退出幾步,陸汀白翻身上馬,“我答應你,這定情禮都送過來了,我哪能再無動于衷。”
端兆年一記眼刀過去,陸汀白無辜地問:“怎麼,你這就打算不認了?”
端兆年說:“我認什麼?送你匹馬,你說成定情禮,有病。”
“順手的事,這不正好。”陸汀白覺得很合理,“别人家聘禮幾箱幾箱的送,我隻要了一匹馬,像我這般省事又腳踏實地的,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第二家,你怎麼還不滿意?”
端兆年于是一臉認真地思考起來,然後說:“你一頓要吃三碗飯,我養不起。”
陸汀白被噎了一下,不滿地說:“吝啬。”
端兆年說:“知道就好。”
“小氣。”陸汀白道。
端兆年:“我樂意。”
陸汀白靈機一動,看向滾在的方向,“滾可值錢了。”
滾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沉迷在士兵們的投喂中,肚子肉眼可見地再鼓了一圈。
端兆年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克制着說:“一碼歸一碼。”
“……成吧。”
陸汀白突然喊道:“端兆年。”
端兆年鬼使神差地應了聲,然後在陸汀白的眸光中看見一雙明亮如昔的眼睛,揚起的嘴角帶着些風流恣意,他說:“歲歲年年,萬事萬般宜1。”
端兆年跟着嘴角微揚,在破雲出日的一刻接着說:“平安。”
***
“一将功成萬骨枯2,一帝成業百将死。”李定蔭站起時朝愈風澈行了個師生禮,“老師,本宮不解,難道帝王之路,一定要殺人見血,方能得償所願嗎?天下臣民皆是李氏子民,為了執着大位而棄了無辜之人,無辜之人豈不無辜?因此,本宮不理解,也不能同意。”
愈風澈捧書的動作一頓,看着李定蔭時仍然一臉嚴肅,口中卻緩緩答道:“太子生性謙仁,若為皇子,可做君子,清高愛民無一錯處。但太子既為儲君,肩上擔的是天下萬民,舉足輕重,唯有足夠執着皇位,才能不被外事輕易動搖,方能做到存天理,滅人欲,當仁則仁,當狠則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愛民沒有錯,錯的是抛棄大局去愛民,亂世之下,已非仁治,手腕、取舍,都是太子應當刻進骨血的野心。”
“……老師,本宮日日溫習老師所授教學知識,可時至今時,本宮仍然愚鈍,究竟何為大局愛民?”李定蔭用充滿稚氣的聲音問道:“老師曾教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3’,擔的是民為先,社稷次之,君為輕。既已民先,又為何有錯?”
“因為上位者的道在天下萬姓,非一人,一群,而是千萬。在這千萬之中,就必須有權衡利弊。”愈風澈嚴肅的表情短暫地出現了一絲松動,說:“太子乃未來新君,事關天下臣民的命題,是太子一生都必須思考的事。有朝一日,太子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考量,那時才能真正做到心中清明。”
“如此,那可否請老師重述一遍方才所言,本宮需要先記下來,以便日後鑽研,就從那句‘本宮若為皇子’開始。”李定蔭理順攤開的紙張,筆卻在蘸墨途中停了下來,似是叮囑地說:“本宮還小,字寫得不快,老師要念得慢些。”
時辰在對答中走至臨下學之時,李定蔭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幾聲,他先是一陣無措,後才腼腆地站起身,一本正經地鞠下躬,老實交代道:“早晨本宮睡遲了,誤了晨食。”
愈風澈盯了他一會,才作聲,“下不為例,今日教學便先到此,先去用膳。”
李定蔭并沒有因此而心情愉悅,反而一雙烏亮的眼睛在課本和愈風澈身上來回打轉,他原本還想再溫習片刻,糾結了少頃,最終還是跟着愈風澈一同走出殿門。
愈風澈在跨出門檻兩步外停下,轉身便撞見李定蔭絆了一腳撲向地面的情形,好在宮人反應快,幾個人交疊着給李定蔭充當起了地墊,李定蔭因此毫發無損。就是面子有些挂不住,在起身的一瞬間耳朵唰地一下紅透了。
愈風澈眼見雙耳通紅,卻強裝鎮定,面不改色地朝自己再次行拜别禮的李定蔭,眉頭有些微皺。
這孩子是不是過于矜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