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之後,端兆年和陸汀白送走了兩人,回途中聽見一群人鬧了起來。他們靠上去,見幾個青年人兜着拳頭抓扯着,雙方臉上彼此挂了彩。
還沒等到端兆年開口,人群中先呵出一個疲憊不耐煩的聲音,“潑什麼皮!是生怕請旨下來嗎?廟堂之前,你們還敢東拉西扯,出言不敬,這是哪家老人教給你們的禮數?!”
全場瞬間啞然,陸汀白越過阻礙,瞧見廟堂前跪着一個年邁的老者,手裡捧着兩個巴掌大的月牙半杯,時不時地摔杯在地。陸汀白不懂其中的講究,隻能湊近旁人就問:“這是做什麼?”
“向下請旨。”那人探頭指着月牙半杯說:“看那個,那叫跋杯。前些日子這裡□□橫行,大夥被搶了不少糧财,不得已錯過一年一次的施孤節。七月鬼門大開,饑餓的鬼靈隻有這一次機會得以重返人間享受貢品。因為'他們'此刻還在受餓,大夥便想向地下請旨,求下面破例開一次門,好讓'他們'能吃飽飯,否則要餓到來年。隻要擲到勝杯,就是一正一反面,代表下邊的大人物同意了我們的請求。但是村長從白天求到現在,一直沒好結果,這才導緻大夥心急打了起來。”
陸汀白問:“若是一直求不到,該如何?”
那人不帶一點猶豫地回答:“那便求到有結果為止呗,都是這麼過來的。”
陸汀白還想繼續問,人群中突然爆開一句話,“勝杯,成了!”
所有人哄地躁動起來,一窩蜂往一個方向跑。陸汀白退回端兆年身側,把人護在身後,聽到跑動的人高喊道:“點火,祭拜!”
驟然間街道燭火被瞬間點燃,街巷間人頭攢動,不一會家家戶戶齊聚在碑位前,一刻不耽誤地擺出了各式各樣的吃食。
燭火重重,人影晃晃。陸汀白和端兆年徘徊其中,目睹着施孤儀式有條不紊地走過每一個環節。
風起的時候,端兆年隔着缭繞的煙霧,詫然望着前方一座碑冢。
“未曾謀面,深受其恩,魂歸無依,”陸汀白照着碑文一字不差念道:“百姓冢。”
周遭的人逐漸注意到兩人的存在,他們竊竊私語着。這時一個老婦人拄着拐杖走了過來,開口便是,“他們有的衛國護疆,有的橫禍早夭,有的垂朽無後,都是些死去的人,入不了祠堂,也許已經被人遺忘。逝者雖去,卻仍會留念這片土地。沒有人希望被這個世間遺忘,那樣太寂寞了。我們什麼做不了,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替他們在這兒建個家,也算個歸處。”
義死、慘逝、孤終。
良久之後,端兆年問道:“為何?既然素不相識,何必做到這種程度。”
“這個需要理由嗎?”老婦人慈祥的臉挂上了困惑,“我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做事從來隻憑本心。我啊,想不了那麼深,隻是心裡覺得應該這麼做,就做了,大家都是這樣。”老婦人又笑起來,“就像這裡一旦有年輕人出城謀生,大夥都會帶上一句'平安回來'去相送,即便互不認識,碰上了也會送上祝福,僅僅是希望他人順遂平安,沒有什麼理由的。”
陸汀白颔首,“無須事事問緣由。”
再回頭時,陸汀白看見燭光打落進端兆年眼裡,取代了她原先的空茫。
是了,何須事事問緣由。她總是習慣在做每件事前,尋找一個借口。一路走來,她滿腹算計,費盡心機,做下的每件事,幾乎快将自己淡忘。
她太習慣麻痹自己,以為足夠絕情,心卻在無法察覺的角落,想要得更多。
半晌之後,端兆年眉目一緩,似勾起了笑意。
陸汀白默立在旁,看見端兆年在寸月之下格外風矜明彩。在這一瞬間裡,陸汀白覺得,端兆年生來就應當如此。
端兆年低頭看了老婦人,真摯地說:“今日多謝,可否讓我也上一炷香?”
“端大人這是哪的話,”老婦人讓出身後的路,“大人請便就是,正是因為有了大人,樾州才得以撥亂反正,我們很是感激大人所做的一切。”
端兆年微愣,似乎從來沒有人同她講過這種感激的話,一時令她有些不自在,稍稍鎮定後,她隻說:“職責所在。”
等待的空隙裡,陸汀白擡臂接住半空飛下的滾,又回頭看了眼拈香祭拜的端兆年,蹭了蹭滾的腮幫子,說:“長胖了不少,我可要架不住你了。”
滾似乎不服氣,撲着翅膀跳上陸汀白的肩頭。陸汀白頓覺肩膀一沉,毫不客氣道:“沉死了。”
滾卻是昂頭得意,甚至驕傲地叫出了聲,因為蒼鷹一族向來以強壯作為力量的證明。
“驕傲了。”陸汀白不留情面地戳穿了滾。
端兆年返回時便看到一人一鷹幼稚鬥嘴的場面。
“怎麼不說話?”陸汀白将視線從滾身上移開。
“我在想,這也是你之前力勸我選擇樾州的原因。”端兆年擡眼看他,“你想改變我,就這麼怕我反悔,背棄你們?”
“我信你不會。既然合作了,那我們便是朋友。朋友之間,自然應該相互幫助。樾州百姓生性溫良,質樸良善,我想着或許對你能有一些啟發。”陸汀白轉頭看着暗夜明月,再次想起初見端兆年時的模樣,輕輕道:“我隻是覺得,你應當,完全清楚并知曉自己所走的每一步。”
聽完陸汀白的話,端兆年低低一笑,“我以為隻是盟友。”而後她又道:“看來是你挑撥了雷家父子的關系。”
陸汀白說:“我隻讓人在雷程岩吹幾句耳旁風,怎知他便按耐不住動手弄死了自己的父親。雷家父子矛盾積深,反目是遲早的事。左右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人,惡事做盡,死不足惜。”
“嗯,死不足惜。”端兆年同陸汀白一樣望向暗月,半晌後說:“再過月餘,便是霜寒時節,西北很冷吧。”
“是挺冷的,蒼茫飛雪,”陸汀白陡然露出一個短促的笑,“雪遮了眼,似乎讓我看錯了一些事。”
端兆年随之一愣,看着陸汀白,問:“你察覺到了什麼?”
因她的話,陸汀白轉身打量回她,“你知道了什麼。”
端兆年點頭又搖頭,“老師臨走時給我留了一封信,信上說,天景帝是自戕而亡。我查過,逢濟年末正是天景帝性情大變的開始,時任刑部尚書的鐘中書被陷入獄,并且,陸溫元帶着陸家親族企圖舉兵造反。”她沉默一會,又說:“這一切都發生得太過蹊跷。”
“……我三叔隻怕是讓人做了局,我爹當時也隻能被迫手刃親族。”陸汀白擡手撚着滾的翅膀,悶聲說:“陸家的祠堂内,擺滿了陸氏一族的牌位,那是我爹殺的,字,也是我爹一個個親手刻上去的。這一族的血債,我無法替他們原宥,需要個交代,我隻怕等不及天下昌明之後。”
端兆年眸色輕顫,定定地看着對方,試圖從對方臉上看出波瀾。
陸汀白這才看着她笑,“放心,我不會波及旁的人,誰的錯,誰受着,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