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父親的爽朗大笑,說真是将門虎女,膽量随我!
卻引來母親柔聲嗔怪,說她今日字帖還沒臨完呢,你們都給我趕緊回家!
直到某日,歸來的船上挂滿白幡,兄長面色沉重地走下船。幾名軍士擡下一口棺木,母親哭着撲到棺上。
兄長緊緊捏着她的手,蹲下對她說:“父親剿匪中箭,是為江州而死。阿雁,現在就剩我們了。”
她狠狠點頭,用肉嘟嘟的小手拭去他面頰的眼淚:“兄長莫哭,阿雁在呢。阿雁永遠都不會丢下母親和兄長。”
江州……
好想念江州……
心被思念越絞越緊,枕褥漸漸浸濕。濃重的疲憊襲來,顧雁墜入夢鄉。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
顧雁清醒了許多,腰疼也消減了不少。她翻身而起,摸黑拿到木箱上的錢袋,又熟稔摸到牆角一口木箱後,搬出一個小木匣放到榻上。她掏出貼身挂在脖上的鑰匙,打開小匣。
月光透窗,将匣底一塊小銀餅映得發亮。顧雁将錢袋收進小匣裡,滿意地拍了拍它們:“等攢夠了,又能換一塊銀餅了。”
她鎖好小匣放回原位,搬好木箱擋好,倒頭繼續睡覺。
第二日,書肆還是無人。直到下午,顧雁忽聽院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忙推門出去,
五名府卒押着書肆的一群人進入後院。其中兩名傭書人架着一人,中間被架之人怏怏垂着頭,隻穿一身白色裡衣,背上血痕斑駁,顯然是受了刑。其他人皆衣衫髒污,面容憔悴,隻一日不見,卻都像脫了層皮。
府卒環視一圈後院,冷冰冰說道:“府君有令,東文書肆即日起查封。你們各自收拾,盡快離開!”說着,其他幾名府卒開始給庫房、店鋪貼封條。
人群中的趙管事佝着身子,顫抖着手想阻攔,卻又不敢上前。一日不見,他原本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
有兩人搬來一張平時抄書用的竹案,讓被打之人趴在上面歇着。顧雁認出那人叫史六,在書肆傭書十多年。此刻他面色蒼白,氣若遊絲,可見被打得不輕。
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直在旁抹淚,那是史六的弟弟,也在書肆做搬運小工。少年轉頭看見顧雁,憤然喊道:“我兄長不就寫錯幾個字,你何至于狀告到穎王面前,害他被打成這樣!”
所有人朝顧雁望來。
顧雁平時獨來獨往,與衆人不過點頭之交。昨日她想過到底是誰,此刻恍然:“原來是他。”
有人嘟囔:“這回滿意了吧,書肆被查封,大家都得走!”
少年氣得要上前打她,又被旁人拉住,遂狠狠喊道:“毒婦!看我今天不打死她,為我兄長出氣!”
“你兄長歹毒愚蠢,犯錯牽連書肆,與我何幹?”顧雁一聽就火大。那少年張牙舞爪,正用力掙脫旁人。她往後一退,迅速環顧,然後回屋拎起那叢桂枝,利落掰斷多餘細枝,返身握着三尺長的粗枝直指少年:“來!”
從小看父兄舞槍,一些簡單招式早就學會了。
“你兄長若隻寫幾個普通錯字,還不至于受此重刑。他無非覺得那樣趕不走我,竟改了《澗邑行》,想讓我毫無轉圜餘地。若非我自救,今日被笞打之人就是我!誰叫他用心歹毒,結果都報應到自己身上!”顧雁揚起桂枝,在廊柱上狠狠一抽。
桂花抖落一地,檐下漫起煙塵。
院中衆人看得目瞪口呆。誰能想到,平日寡言少語,看着溫婉柔弱的小娘子,竟這般性烈如虎!
少年見顧雁兇烈,腳步遲疑下來,嘴上卻不服輸:“歸根結底,還不是你這毒婦一來書肆就搶活。不獨是我兄長,他們早就都想趕你走了!”
顧雁哂然失笑:“到底是一家,這時還把過錯推給别人。”
史六悶哼着,從牙縫裡艱難擠出字:“我被撺掇做出蠢事……是我愚笨……你得意什麼……”
顧雁冷目掃視。其餘人紛紛躲開她的犀利目光,一個個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她冷笑:“堂堂七尺之身,但凡把心思多花些在抄書上,或許還能與我抄得一樣好。”
衆人臉色難看得像打翻的醬碟,沒人再回一句嘴。
顧雁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上門。
少年大哭起來:“我們往後可怎麼辦啊……”史六煩躁悶哼:“還沒死……就在哭喪……”
隔着門,聲音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不過,這些都再與她無關了。就算書肆沒被查封,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顧雁把枝條扔在牆邊,趴到榻上。
背上明明空無一物,但每走一步,卻覺無比疲累。若不是想找到母親和兄長,誰想來梁城!接下來,又能去哪……
算了,去戲館問問張娘子,看能不能收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