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娘子更懵了,悄然瞥向一旁的年輕女子。顧雁亦愣住,又緩緩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呃,”張娘子見他面兇言寡,不敢多問,忙道,“文稿就在房裡,請稍等。”
她趕緊返身回屋,很快捧出一卷紙稿:“既是都尉要,怎好收錢呢!隻管拿走便是!”
嚴義接過紙稿打開掃視。忽然他鼻頭微動,湊近紙稿細嗅:“怎有股松香味?”
“容娘寫的文稿都這樣。”張娘子脫口而出。
嚴義轉頭問顧雁:“這篇文稿也是容娘子抄寫的?”
顧雁莞爾:“是我空閑時胡亂編寫的戲文。”
嚴義點點頭,将紙稿收入懷中。他解下腰間一囊錢袋丢給張娘子,又對顧雁拱手:“某已辦妥事務,現回車上等容娘子。”
“待會我自己回去便好,不用再勞煩都尉!”顧雁忙道。
嚴義停步:“主公令某送娘子回宅,還未送到,恕某不得違令。”說罷他微微颔首緻禮,轉身大步走遠。
“哎……”顧雁看着他的背影,無奈一歎。
見他走遠,張娘子終于大大松了口氣:“見面就兇巴巴地瞪我,吓得我以為犯了什麼事!”她拍拍胸脯緩過神,忙上前拉住顧雁:“容娘,你怎與神鸮營都尉同來?他買戲文作甚?”
“誰知道呢,”顧雁搖頭,又把午後的倒黴事憤憤說了一遍,令張娘子聽得目瞪口呆。
“誰這般歹毒!若不是你細心,就解釋不清了呀!”張娘子啧啧驚歎,挽着顧雁走進屋裡,“來來來,把晦氣丢到一旁,先領了你的酬勞再說。”
當張娘子把沉甸甸一袋錢遞來,顧雁的手腕都被壓得有點疼。她掂了掂,忍不住問:“說好酬勞一百五十錢,怎多給了一倍?”
張娘子彎起眼,眼角綻開的細紋,與她額前黃钿一同盛放如花:“玄陽天君保佑,幸虧趙管事薦了你。自從上演你寫的《狐姬夜遊》,館裡賺的賞錢比上月足足翻了五番!”
她伸手比劃着,又拍了拍顧雁手中的錢袋:“一點謝意,拿着。”說着,她又把嚴都尉扔的錢袋一同遞去:“這本該也是你的。”
顧雁彎眼笑開,也不推辭:“多謝。”兩個沉甸甸的錢袋,将不悅的心緒瞬間沖散。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高亢的喝彩,卻被一堵白牆隔開。陣陣聲浪自牆後傳來,似要把牆推倒。
張娘子瞥了一眼,由衷歎道:“以前咱這的雜耍奇技,大夥都看厭了。我哪想過,還能把這些方外志怪、郎情妾意,與雜耍樂舞編在一處做戲呢。沒想到不消幾日,便這般火熱!館裡很久都沒這般熱鬧了……”說着,她眼角不禁濕潤,她飛快抹了一把,又笑吟吟地望來。
牆那邊斷續傳來唱詞。
“星河璨璨,夏夜流光。空林幽寂,山風清涼。奚有嬰啼,四顧彷徨。”
夜遊山林的狐姬撿到一個嬰孩,卻發現孩子重傷,她也回天乏力。狐姬情急之下,想接近一名除妖方士,騙他丹藥以救嬰孩。不料卻被方士發現,隻得施障眼法逃脫。
還沒看過戲台上的狐姬呢……顧雁站起身:“張娘子,我得回去了。”
“好好!”張娘子忙起身相送,最後仍不忘倚門囑咐,“容娘,再寫了新戲,都送來我看啊!”
前館戲台大院。
台下滿座看客,正聚精會神地盯着戲台,時而被狐姬惹得連連歎息,時而被方士的禦火術驚得高呼。
顧雁沿牆邊廊道往前,挑了一處抱着錢袋站定,遠遠瞧着戲台。
那狐姬白粉敷面,身姿婀娜,懷抱襁褓,眼看将被方士擒住,忽然台上冒出白煙,她倏地消失了身影。“好——!”台下爆發出歡呼。
顧雁彎起眼,轉身繼續前行。嚴都尉還等在外面,等改日無事,再來好好看一場吧。
她所住的東文書肆,離百戲館就隔一條街。嚴都尉将她送到書肆門口,才催馬離開。
書肆鋪門緊閉,她推門進去,裡面也空無一人。此刻抱着一根粗壯的桂枝,沉甸甸的兩袋錢,後腰還隐隐作疼,她隻想趕緊穿過前鋪,回後面歇着。
顧雁住在後院庫房最靠北的一間,原是放紙墨的庫房之一。前兩年,趙管事見她孑然一身,在梁城又舉目無親,便起善心挑了間庫房,讓她收拾出一塊空地,放張小榻住下,順便照看着庫房紙墨。
她一腳踢開房門,将桂枝和錢袋扔在牆邊裝紙的木箱上,傾身往榻上一倒,長長舒了口氣。
一天天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下午的驚心動魄仿佛是場夢。
但逐漸充盈的清澈桂香,驅走屋中紙張散發的陳腐之氣,分明又在提醒,那不是夢。
顧雁閉上眼。
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是江州的碼頭邊。
母親牽着她的小手,翹首等待父兄歸來。
船還沒靠岸停穩,兄長便翻舷躍上碼頭,将她高高抛到天上。她咯咯直笑,落下便抓住兄長頭發,将他的發冠扯得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