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平治帝元闊踩着親兄弟的屍骨登上皇位,即位當日,元齊連年幹涸的土地上迎來了連續半月的雨水,疫病肆虐的地區出現了一位白發醫者,名曰——杜寒。
時年十一歲的柳琛雲在家破人亡後為了躲避追兵混在大批流民當中逃出京城,去到了疫病最嚴重的豫州,被杜寒認出,帶回了容山。
看在與柳琛雲父親是故交的份上,杜寒收了他當徒弟,在山上的簡陋的竹屋中給了他一處栖身之所。
柳琛雲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師父去山下為災民看診的日子裡,他就獨自在山上守着竹屋,劈柴打水,清掃院落,連後院籬笆中的幾隻母雞都被他喂的很好,時不時就給他下個雙黃蛋。
父親原是朝中位高權重的禦史大夫,可柳琛雲一點也不像個從小在大宅院中長大的孩子,身上沒有一絲公子哥的嬌貴與傲慢,隻有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懂事與平和。
可就是這樣一個平和的孩子,在他自認為親近的師父面前卻得不到一絲關懷。柳琛雲一開始以為師父就是這樣的性格,對誰都冷冰冰,眼神裡的厭惡是平等地施舍給每個人的,可漸漸的他發現不是這樣的,師父是會笑的,會耐心地聽完别人講話而不是厭煩的将杯盞掀翻在地。師父的醫術明明那麼好,卻在他的手被地上的碎瓷片割開深深的口子時隻在一旁向他投來鄙夷又厭惡的目光。
柳琛雲上山半年多,杜寒對他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時常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柳琛雲在山上是死是活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直至寒冬來臨,山上大雪封路,一封就是整個冬季。屋外堆着厚厚的雪,柳琛雲身上還是那幾件單薄的衣服,他将幾隻母雞趕到了室内,靠着秋日裡囤積的柴火和地裡一長一大片的土豆,偶爾的幾個雞蛋熬過了那個漫長的寒冬。
開春後,杜寒才回到山上,這次回來他發現他這怎麼都看不順眼的徒弟動不動就咳嗽,大晚上在另一間屋中吵得他都睡不着覺,這下更讨人厭了。于是杜寒又走了,不過這次臨走時丢給了柳琛雲一本醫書,跟他說了句:“拿去,自己學。”
往後幾年,柳琛雲知道師父不會管他死活了,于是開始自己研究醫術,靠着到山下給人瞧些小病賺錢維持生計,還會省吃儉用餘下錢來買書。直到朝廷揪出了一衆佞臣,昭告天下當年禦史大夫柳端言是被佞臣陷害而死,柳琛雲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入京赴試。
杜寒幾年間隻回來了兩次,可這兩次柳琛雲明顯感覺到師父對自己的厭惡好像有所消減。柳琛雲最後見到杜寒那次,杜寒破天荒地跟他喝了一次酒,還跟他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越來越像了。”
第二日,杜寒走後,柳琛雲就再沒見過他。
沙籽壩的寒冬也到來了。
幾日前,柳琛雲在堂中正審理案子,忽然毫無征兆地暈了過去。
樊熠吓得魂兒都快丢了,騎上馬就去把何大夫給運了過來。
“哎呀——”何大夫給柳琛雲看診一番後歎了一聲,“柳大人這是太過操勞沒有好好休息,睡眠嚴重不足啊。”
樊熠詫異:“怎麼可能?我天天和他在一起,他每日做了什麼,幾時睡幾時起我都知道,怎就睡眠不足了?”
何大夫見他笃定,又沉下心來仔細号脈,忽然,像是想起什麼,面色凝重道:“柳大人剛來沙籽壩時也是嚴寒天氣,那時他讓我幫他配了那副秘方...他有舊疾,受不得凍,想來是因為這個,夜晚難以入眠。”
“他為何不跟我說?”樊熠眉頭緊皺,又拿了床被子來給柳琛雲蓋上,而後蹲下,看着昏睡的柳琛雲心疼道,“所以我回來那日你也不是恰好醒了,不是我們心有靈犀,是你難受得睡不着,是嗎?”
何大夫在一旁搖頭輕歎,“山裡的冬天太冷了,如果可以,帶着大人去暖和點的地方過冬吧。”
這話樊熠聽進去了,他送走何大夫後就開始給柳琛雲收拾行李。
柳琛雲醒來已經是深夜了,夜晚的寒氣再次透過那厚厚的被子侵入了他的骨頭當中,還未睜眼,他深吸一口氣,喉嚨中一股腥甜湧了上來。
“咳咳——”柳琛雲忍着渾身的疼痛撐起半邊身子,伏在床邊咳得停不下來。
“琛雲哥哥!”樊熠原本趴在床邊睡着,聽見咳嗽聲猛地驚醒,睜眼就看見柳琛雲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卻出奇得紅,嘴角還有血迹。
柳琛雲似乎想說什麼,但咳嗽讓他說不出話,樊熠坐到他身旁在他背上輕輕拍着。柳琛雲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眼中全是淚水什麼都看不清,他循着樊熠的方向看去,聲音虛弱道:“樊熠,你怎麼在這?”
看着柳琛雲雙眼通紅,樊熠的心疼得簡直快要碎了,他将柳琛雲摟進懷中,一手揉進柳琛雲腦後的發絲裡輕撫着。
“别——”柳琛雲下意識想推開樊熠,“有血,髒。”
樊熠搖搖頭,将柳琛雲越摟越緊,“不髒的,不髒的。”
柳琛雲貼着樊熠的頸間,樊熠身上那溫熱又獨特的氣味讓他覺得很是安心,他閉上眼,聽着樊熠的聲音貼着他的耳邊傳來:“琛雲哥哥,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我們不要待在這裡了,我們去不會下雪的地方,我們去沒有冬天的地方好不好?”
柳琛雲有些懵,他沒想到樊熠會想帶他離開,“我走不了,沙籽壩還——”
樊熠沒聽他把話說完就打斷道:“走得了的,琛雲哥哥,我已經給元溯送了信,她會安排好沙籽壩的一切的,我們明天就走,我們去勐泐,那裡沒有會讓你難受的冬天,我們可以一輩子待在那裡!”
“樊熠......”柳琛雲輕輕推開樊熠,擡頭望着他,“我若是想要安逸,當初就不會來沙籽壩,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我活一日就想為百姓做一日的事,你的一輩子還很長,不要把它浪費在我身上,你以後會遇見比我好一千倍,一萬倍的人,到時候你會發現我真的隻是個很普通,很無趣的人。”
“你在說什麼呢琛雲哥哥?”樊熠眼裡浮起困惑,“你是覺得我有一天會後悔,會嫌棄你?”
柳琛雲不語,但他心裡确實有這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