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順着脊背滑進腰際,在滲透着涼意的戰栗裡,他仰頭迎上水流,頭頂的白色燈光晃花了他的眼,讓他猝不及防地想起在更衣室那個沒能完成的吻。
如果沒有門外喊他的聲音,她會拒絕嗎?會推開他嗎?
他不知道,也看不懂那時她的眼神。
迷茫,無措,還是反感,厭惡。
又或許,她也并沒有那麼抵制他的靠近?
想到這兒,他有些苦澀地扯了扯嘴角,用攜帶着冷水珠的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隻能這樣讓自己清醒一些,将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都打消。
那是甯可玉石俱焚都不肯低頭的雪之下滿月,如果說她對他有打算的話,充其量也隻不過是“利用”這種心思而已。
人和人之間,說白了也就是這種關系而已。
雪之下滿月失眠了。
這不正常,以她的工作強度來說,過去都是一沾枕頭就昏迷的,今天卻翻來覆去怎麼着都睡不着。
她又翻了個身,擡手摟住了自己身邊的抱枕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覺,可偏偏一閉眼就是更衣室裡迹部景吾的那張臉。
她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和他劃清界限,可當那張臉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卻覺得他好像有些悲傷。
脆弱這種情緒和迹部景吾非常不搭,她當時隻顧着将注意力放在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陰影若隐若現,将他如同海洋般的眸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藏了起來。
他應該是張揚的,驕傲的,不可一世的,不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胸有成竹,堅信自己能戰勝一切的。
如果非要說她還在什麼時候見過他脆弱的模樣的話,大概是在兩年前那場暴雨裡。
雨水的鐵鏽味還卡在臼齒間。
每次雷聲碾過雲層,她總能嘗到那夜浸透京都老宅庭院的大雨,記得有人滾燙的體溫貼着她冰冷的身體,他叫她名字的聲音裂在暴雨裡,像打碎的唐津燒茶碗。
她看不到他的模樣,卻聽得見他的聲音,聽得見他跪在泥水裡俯身時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對他自己說,她會沒事的。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但對于迹部景吾救自己的恩情,她卻好像從來沒有報過。
她又哪裡報得起呢?
〔事情結束之後,你會得到自由,但他不會,就算沒有你,也會有下一個,這是他從出生開始就要承擔的責任。〕
迹部瑛子的話如同一道魔咒萦繞在她的耳畔,她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對于那樣的大家族來說,所有的一切都會在框架裡運行,責任和使命這兩個詞語從出生就化作皇冠戴在他們的頭頂,沒人能輕易擺脫。
更何況,像迹部那樣的人,是不會有抛下責任的想法的。
所以,沒有必要在骨血裡埋下一粒不會開花的種,讓那種子在像今天這樣的夜裡生根,頂得胸腔隐隐作痛。
于他,于她,都是同樣的道理。
她還是睡不着,幹脆坐起身按開了床邊的台燈,赤足落在地闆上,涼意順着趾尖攀上心口,讓她本就沒多少睡意的身體又清醒了不少。
放在床頭櫃上的劇本被翻得有些卷頁,她偏過頭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幕的最後一句台詞上。
公主殿下,你是否願意讓他成為你的丈夫,無論疾病還是健康,貧窮還是富有,都始終陪伴在他身邊,尊重他,愛護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像所有的童話故事一樣,公主會說,我願意。
她出神地望着透着月光的窗棂,虛幻的、飄渺的光芒有幾分涼薄。
有人會等一朵花開,有人會等初雪落下,有人會銘記一晚的月色。
也有人會僵持在各自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