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光影藝術祭”的巨幅海報被秋風掀起一角,但繁忙熱鬧的人群無暇顧及,本次的攝影展分為橫濱國際展覽中心和台場海濱公園露天展區兩個會場,為期五天,大概是可使用空間的差異,最終定下來東京國際展覽中心涵蓋了三個主題館,台場海濱公園露天展區則隻安排了一個主題館。
不二周助所說的“扛三腳架”屬實是有些言重了,攝影展上更多的是對于優秀攝影作品的學習和記錄,多半是用不着三腳架的。
約好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半,不二周助看着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還差一分鐘,在數字從29跳躍到30的一瞬間,他總算看見雪之下滿月的身影出現在了集合點的拐角處。
她看上去腳步有些急,大步流星地跨到了他的面前,随手甩了下肩上的背包,“等很久了嗎?”
“沒有,”不二說着将手機屏幕往她面前放了放,屏幕上的數字還沒有從30變成31,“應該說是剛剛好。”
她點了點頭,随後擡手給自己扇了扇風,大概是走得太快所以覺得有點熱,他拿起手上剛剛領到的介紹手冊,他們現在所在的東京國際展覽中心共有三個主題館,A館以現代都市為主,B館以自然為主,C館則是以人文主義為題,“這三個主題館,你對哪個比較感興趣?”
她掃了一眼宣傳手冊上的文字,最終還是把這個問題扔還給了不二,“你選吧,選你想去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微微勾了勾嘴角,将宣傳手冊收了起來,自然而然地帶起了路,“之前就一直想去看看人文主義題材的攝影會有什麼樣的新意,一起走吧,滿月。”
C館的展館内部設計很有特色,整座展廳被改造成環形劇場,白色弧形牆面挂着數幅攝影作品,中央天井垂落着數以千計的銀絲,每根絲線末端都系着老式膠片底片,秋陽透過玻璃穹頂傾瀉而下,在底片森林裡折射出細碎虹光。
不二伸手碰了碰晃動的底片,銀絲發出風鈴般的輕響,雪之下站在原地,目光掠過展廳入口處的導覽牌,指尖無意識摩挲了幾下背包肩帶。
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幅在右下角标簽處寫着《褪色》的作品,畫面是一座廢棄小學的教室裡,積灰的黑闆擦躺在傾斜的課桌上,窗框影子在斑駁牆面切割出十字架的形狀。
憑借着光線透過塵灰的丁達爾效應,整個畫面看上去有些不真實,幾乎融入陰影的舊式鐵皮鉛筆盒上的櫻花貼紙泛黃泛舊,卻還沒有旁邊的窗影更清晰。
“拍攝者故意讓這裡本該有的焦點失焦呢,”不二的指節扶着下颌,輕輕歪了歪頭,“明明是最該清晰的記憶載體,卻這樣處理。”
“因為清晰的細節會讓人執着于考證真實,而模糊處理才能喚醒觀者自身的記憶投射,人的記憶就是這樣,”雪之下說着,這種處理方式并不算罕見,像教室這樣幾乎在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出現的場合,通過模糊化的處理更能引起本就不清晰的記憶産生共鳴,其實算是比較讨巧的做法。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裡,他們陷入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中,他觀察《雨巷回聲》的積水倒影時,她正凝視《未寄出的信》裡那些被雨水泡脹的鋼筆字;他望着《觀測站》中旅人和候鳥一同返鄉時,她正從《凝固》冰天雪地的老妪身邊經過。
直到兩人在一幅《新春天》的作品前停下腳步,畫面的正中心是一位背着重物走在田埂邊的男子,田埂之後的遠方是隐約的高樓大廈、繁華都市,田埂之前則是混凝土碎塊堆疊坍覆的廢墟。
不二似乎聽到旁邊的人冷笑了一聲。
“怎麼了?”他看了一眼标簽上的攝影師名字,他不記得雪之下有什麼不喜歡的同行,而且這份作品看上去沒什麼缺點,是有獲獎水平的,前後對比很明顯,畫面中間聚焦在人身上,以人體分割新都市和舊廢墟,怎麼看都是上乘的作品。
“沒什麼,隻是覺得很有趣,”她擡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習慣性地擺出防禦的态勢,“新春天……到底是在歌功頌德還是在諷刺呢?”
見他面上還是流露出了不太了解的神情,她短促地輕歎了一口氣,接着說道,“那片地震的廢墟,已經過去十四年了,直到去年還有将近六千名災民仍在本地避難,甚至還有災民在臨時住宅裡住了十四年,有兩萬左右的災民逃出外地避難,再也沒有回去過,也就是說,絕大多數的受災群衆在這十四年中都處于無家可歸的狀态。災後重建?呵,連廢墟都可以整整十四年不清除,哪裡來的重建,更别說水和電了。”
“那一攤如同膿瘡一般的廢墟,剝奪了當地人原本生存的權利,讓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在夾縫中艱難求生,而現在的照片上竟然展示着人類面對災難的勇氣,還叫它是……《新春天》,這樣的春天,恐怕他們已經過了很多次了吧。”
“所以我才不知道,這張照片到底是在歌功頌德還是在諷刺,”說完,她搖了搖頭,話題轉了個彎,“不過,單純從攝影的角度來講,确實是很優秀的作品,構圖,光影,機會,就連天氣都站在他那一邊。”
不二周助一向知道提起攝影的時候雪之下滿月的話比一般時候要更多,但他也沒想到對于這張照片她會有這麼豐富的感想。
他确實不太了解這張照片的拍攝背景,倘若真如她所說,那這張照片在他眼裡确實多了幾分不自然。
正想着,他轉頭看向她,其實她剛剛說話的語氣仍然很平靜,察覺不出有任何情緒色彩,甚至末了還誇了一番面前的這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