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噩夢了。”宋伊恩鼻音濃重地說。
要換做以前,宋珠影最常給的回答就是:夢都是假的。
可這次沒有,宋珠影隻揉了揉兒子的手,“媽媽很快就能出院了,你昨天吃了什麼?”
“超市買的千層面。”宋伊恩說。
“要吃綠葉菜的。”
“今天就吃。”宋伊恩把手機遞給她,“這個是她的朋友圈。”
宋珠影接過來,凝神看了幾秒,随即将手機還給宋伊恩,平靜地說:“可以簽。”
宋伊恩愣了,“為什麼?”
“這個小姑娘人挺好的。”宋珠影扯起笑容,“簽吧。”
宋伊恩将信将疑地取回手機,“真的嗎?媽媽你又不認識她。”
宋珠影沒有看他,反而目視着空氣中的一片虛無,良久,她沉了一口氣。
宋伊恩疑惑地擰起眉毛,“怎麼了?”
“那邊。”宋珠影指向一團空氣,“那裡的小女孩,你看不見她,對不對?”
宋伊恩順着方向看過去,那裡根本空無一人,隻有一個小小的時鐘立在白櫃子上,時針滴答、滴答……宋伊恩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伊恩。”宋珠影幽幽道。
“……啊?”宋伊恩不禁一抖。
“你喜歡男孩,對嗎?”
宋伊恩忽然間耳鳴,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媽媽又在胡言亂語了嗎?
還是她知道了?
難不成她看到俞景坤的聊天記錄了?
“你不喜歡女孩子,對嗎?”宋珠影接着問。
“我……”謊言說不出口。宋伊恩咬住了嘴唇。
“我突然能看到很多東西。”宋珠影說,“很多你們看不見的東西。比如你以後不會娶妻生子,會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比如那個你看不見的紅頭發的小姑娘,她說她叫Anne……還有,窗邊其實坐着一個老頭子,在講古英語,他的兩條胳膊都被砍斷了。”
宋伊恩怔住了。
“我覺得這不是精神分裂。”宋珠影閉上眼,像是在冥想、像是在感知什麼……
“伊恩,你剛才給我看的那個小姑娘,是你人生中的一個貴人。”
宋伊恩一言不發地看着媽媽,雙臂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
宋珠影依然緊閉雙眼,深呼吸道:“為什麼我的未來什麼都沒有呢?是因為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嗎?”
病房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宋伊恩的脊背蹿上來一陣涼意。他看看窗邊,那裡沒有什麼斷臂的老頭子,放着時鐘的白櫃子前也沒有紅頭發的女孩。
過了一會兒,宋珠影睜開雙眼,“等下不要和醫生說媽媽和你說的這些,他們不懂的。”
她看見宋伊恩向自己投來極其複雜的眼神——震驚、惶恐、不安。
“伊恩,你相信我說的話嗎?”宋珠影抿起唇,笑得虛弱。
“我相信。”宋伊恩坐立難安,他靠近宋珠影一些,“所以……這裡有很多鬼嗎?”
“你接觸不到他們,不怕。”宋珠影拍拍他的手。
“媽媽……”宋伊恩略帶顫抖地說,“那你在這裡會不會很危險?”
宋珠影搖搖頭,“不會。都住院那麼久了,不是好端端的?”
“噢……”
忽地,宋珠影睨向宋伊恩,“你現在有男朋友?”
“……啊?”宋伊恩睜大眼睛,心虛地攥緊雙手。
“啧……”宋珠影闆下臉。
宋伊恩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心當即吊了起來。
“嗯……”宋伊恩躲開視線。
隻見宋珠影又閉上眼睛,這次她露出了以往常做的——無奈又嫌棄的表情。
“當心身體。”她說。
宋伊恩簡直狂冒冷汗,“噢……哦哦。”他将頭埋得更低,“我很、很當心的……”
去朱爾斯打工的路上,宋伊恩接到了俞景坤的電話。
俞景坤發來了幾張有關林卓芙所在的那家公司的資料,從資料上看,的确沒有什麼問題,是一家在業内也口碑尚可的模特公司。
“你可以讓她把合同發過來我看看。”俞景坤說。
“哦哦,那我問問她。”
轎車停在朱爾斯門店的路邊,宋伊恩邊說邊走下車,跟車裡的陳望赫揮了揮手。
“那個……呃……”宋伊恩忐忑道,“我媽發現了。”
“嗯?”
“她發現我們的事了……”
俞景坤沉默了。
“哥哥……怎麼辦啊?”宋伊恩握緊耳邊的手機。
俞景坤一時間無言以對,隔了好一會兒才問:“她很生氣嗎?”
“那倒沒有,她就叫我當心身體。”宋伊恩咕哝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所以沒力氣發火啊?”
十分罕見的,俞景坤有一些語無倫次,“呃,她……你有什麼不舒服的嗎?”
“嗯?”宋伊恩茫然,“沒有啊。噢……但是我做噩夢了。”他越說越失落,“家裡隻有我一個人,你也不回我。”
“我剛醒,寶貝。”
“我知道……”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手機開着聲音。”
“那就吵到你睡覺了……”
“沒關系。”俞景坤低柔道,“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宋伊恩心下一顫,淤積已久的焦慮像一座漸漸融化的冰山,他的眼眶似乎有些濕潤了。
“我這次會在倫敦待久一點。”俞景坤繼續說,嗓音還帶着剛醒不久的沙啞,“這段時間你一個人處理所有的事,很了不起,寶貝。”
“嗯。”宋伊恩走進更衣室裡,關上隔間小門的一瞬間,水霧積滿了眼眶。
“哭了嗎?”
“嗯。”宋伊恩點點頭,沿着更衣鏡滑坐在地,蜷縮成一團。
委屈像是在千帆過盡後才洶湧翻騰的海平面,一顆眼淚落下,然後數不清的淚珠跟着落下來。
“怎麼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宋伊恩泣不成聲。
“寶貝。”
“我覺得好累。我想休息。我想和你打電話,我不想去工作。”宋伊恩抹掉眼淚,看清了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心也空了一拍,“隻剩十分鐘了……隻能再打十分鐘了。”
“我們明天就可以見面了。乖乖。”
宋伊恩回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曾經他時常哭到一半就停下來欣賞自己的臉蛋,臭美一會兒之後就會被他的自戀給逗笑。
但是這一刻,宋伊恩的腦海裡隻剩下一句冷冰冰的提醒:再哭下去的話,眼睛就會腫,就會影響到等會兒的工作。
好像這就是長大的感覺。
就像毫無征兆地被人從一個暖烘烘的被窩裡抽出來,然後被推向屋外,在寒風中前行,在雪地裡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
身後那個小屋已經離宋伊恩很遠很遠了。
被庇護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嬰兒離開母體的一瞬間會爆發出啼哭。
失去了溫暖的羊水,猝然來到這個世界,空氣會像無數把冰冷的鐮刀,割破他的口鼻、喉嚨、每一寸皮膚。
而他要将這些冽風吸入,然後還以世界暖熱的體溫。
宋伊恩意識到,這就是他期盼已久的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