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又施一禮,轉身的瞬間,架子後的花無缺大步邁出,喚道:“蓮婳。”
姑娘渾身一顫,轉過來撲通一聲跪下了。小魚兒急忙後退,看看花無缺又看看跪着的姑娘,“她是蓮婳?”
蓮婳深深拜倒,帶着哭腔說:“奴婢對不起移花宮,任憑公子責罰。”
花無缺扶她起身,柔聲道:“你當真是無雙城主的千金?”
蓮婳道:“當真。我和姐姐長得一模一樣。”接着,她将事情始末一一道來。
四月二十她外出采買,在集市口遇見養父王有德,随他去見了生父無雙城主陸宇缙,得知城中有關雙生子的傳聞,而她當年意外失散是因奶娘失職,輾轉流落彭華縣。蓮婳很想見一見真正的親人,奈何畏懼邀月,無法離開移花宮,陸宇缙便給了她三種藥。
花無缺素來對女子溫和有禮,可面對害死那麼多無辜之人的幫兇,再多的教養都端不出好臉色,“所以你就用藥毒死了大姑姑。”
“不,我不知道大宮主會……”蓮婳低着頭,淚水奪眶而出,“父親說那隻是讓人暫時昏迷的藥,大宮主出關祭酒那天,我把藥下在了酒裡……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死……”
和陸玄的說法一緻,應當可信。花無缺輕輕歎息,接着問:“之後呢?”
“大宮主去世,我實在太害怕了,想起父親給我的另外兩包藥,做飯時下在了湯裡,等她們毒發,父親的人就可以趁亂帶我走。”
“你吃胡荽嗎?”小魚兒突然說。
蓮婳擡頭看他一眼,臉色慘白:“我不吃胡荽……”
“那你為什麼要做豆腐胡荽湯?因為你知道有人同樣不吃胡荽,因為你擔心那包也是緻死的毒藥,下在胡荽湯裡,至少不會所有人都死,是嗎?”小魚兒盯着她驚懼的雙眼,慢慢道,“你一邊擔心她們,一邊給她們下藥,真是矛盾。”
花無缺從未設想過這些,由于成長環境的緣故,他對人性的洞察不比小魚兒透徹,眼下根據他的話仔細思索,覺得十分在理。
小魚兒繼續追問:“你知道你父親說的‘帶你走’其實闖宮殺人搶劫嗎?”
蓮婳緊咬下唇,身體微微顫抖,一雙眼睛驚疑不定,等了很久才說:“起先我是不知道的,但五月十三那天他們闖進來,問我宮主居所的位置,我、我告訴他們了。然後我服下了假死藥,去到藏書閣假裝退敵……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棺材裡,便尋機逃出宮,與他們會合。”
花無缺沉着臉,甚是不豫:“他們闖宮,害死了十一人。”
蓮婳嗚咽一聲,雙手捂着臉,又跪倒在地扯住花無缺的衣袍,“大宮主死去的那一刻,我就回不了頭了……公子,求您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移花宮的女子常年生活在狹小的一方天地之中,看似冷漠高傲,其實内心單純如稚子,得知一出手就殺死了絕世高手邀月宮主,便心神盡毀,此後的行動不能用常理推斷。
瞧她如今情狀,日日活在自責煎熬中,生不如死,或許已是對她最好的懲罰。花無缺不會諒解她,一時也未想好對她如何,隻抽出衣擺,換了話頭,“你在大姑姑酒中放的是什麼藥?”
蓮婳擦擦眼淚,回道:“我查了典籍,是‘玉容散’,溶于酒水中無色無味,呈猝死之狀。”
花無缺稍稍側身,意思是要問的話已經問完了。小魚兒會意,蹲下身同她平視,“你約我明天去涼亭,打算說什麼?”
蓮婳道:“是我姐姐,是我姐姐想見你。”
小魚兒笑了笑:“我有什麼好見的?她想見的其實是花無缺。你告訴她,明日我們會按時赴約的,千萬不要辜負我們的信任。”
蓮婳走後不久,小魚兒跟在花無缺身後翻窗而出。彎月羞澀地藏在雲層後,府邸偏僻處漆黑一片。花無缺幾次夜探城主府,不必上房就能輕車熟路地躲過守夜侍衛,小魚兒隻記得自己跟着他穿過好幾個假山門洞,就站在了主院後方。緊接着躍上屋檐,從檐下年久松動的窗口翻入,是一條狹長走廊。
小魚兒壓低聲音:“這是什麼地方?”
“天頂閣樓,就是我們在正堂看到的機關。”初到無雙城那天,真正的城主就躲在走廊邊其中一間屋子裡,看了半晌的好戲。
越往前走,草藥味越發濃烈。輕聲推門而視,房中燈火未熄滅,兩排單人床榻上約莫十幾人,男女皆有,最大的看起來二十來歲,最小的不過幾歲,皆是面色蠟黃卻身形浮腫,雙眼無神地望着前方。
下一間屋子格局相仿,隻是人少些,且狀态各不相同,有安然入睡的,有神情癡狂的,有瘦骨嶙峋的。房間最角落擺了張小床,瘦小的嬰兒正沉沉睡着,錦被是雲中大雁的花樣。
可以推測,那些交給城主府的孩子都被藏在閣樓裡。
小魚兒輕輕掩上門,知道花無缺當了幾天“梁上君子”,不可能一無所獲,隻是這收獲竟比意料中大得多。
花無缺朝他打了個手勢,進入走廊盡頭的房間,古怪的氣味撲面而來,是死人的氣味。
“你看他是誰。”
小魚兒彎腰掰過那人的臉,乍看之下毫無印象,細細回想一番,他确實見過這個人,是陸玄的侍從十五。
一旦思緒有了出口,眼前這個人的五官無一不像十五,但十五本人還是個年輕小夥子,此人卻發絲灰白,肌膚蒼老,仿佛古稀老人。扯開衣襟,果然看見他的肩膀處有同那些死士一樣的褐色紋路。
“他是十五的孿生兄弟?”
“應該有九成可能。”
主院呈“回”字型構造,閣樓有四條走廊,二人自拐角向右,開門看了兩間藥房就原路返回,要了解城主的秘密,如此足矣。
回到暫居之處,已近子時。明日上午還要見陸宇蓉,未免來回奔波,花無缺就留在城主府歇息一夜,幸好那張床足夠大,睡下兩人綽綽有餘。
小魚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忍不住對身旁的花無缺說:“你有沒有發現,這城裡的雙生子太多了,蓮婳和陸宇蓉、十五和他兄弟,還有閣樓裡那些人……除了你我,全天下的雙生子都投胎到無雙城了?”
花無缺帶着朦胧的睡意回答:“你是怎麼想的?”
“他們沒有外傷,又不可能全都天生體弱,隻能是藥物導緻的。現在大概推測出,城主府所謂的‘教化’就是用那些嬰兒試藥,那個詛咒隻是便于收攏試藥人的幌子。”小魚兒說完才發現,這番話還是未能解釋方才的問題。
花無缺小聲說:“常理來看,一座城、三十年的時間,不可能有那麼多雙生子,但城主府以制藥制毒,百姓也多以種植藥材為生,也許是藥物的影響。”
小魚兒閉着眼睛沉思半晌,印象裡萬春流從未提起過有什麼藥材能影響婦人生子數量。
“不可能,絕對不是因為藥。花無缺,你……”
身側隻有對方均勻綿長的呼吸聲。這幾天花無缺來回往返,着實辛苦,小魚兒默默注視了他一會兒,一并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