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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文郡公爵的獨女,瑪蒂娜·席格莉德·卡文迪許,是個瘋子。
這是英國上流社會的貴族間人盡皆知的消息。
沒人知道卡文迪許小姐的瘋病是從何時起開始有預兆的。有人猜測這是她早逝的母親将病帶給了這可憐的姑娘,也有人猜測卡文迪許家族有什麼尚不為人知的遺傳病。當然,也有愚昧惡毒的人将這一切歸為家族的詛咒——
這個家族似乎從很多年前就不再誕生健全健康的血脈了。德文郡公爵卧病在床許多年,期間不隻一次有過他病逝的傳聞;上一任德文郡公爵也是。整個家族血脈凋零,可憐的卡文迪許小姐是家族的唯一繼承者。
她将繼承超過五百萬英鎊的财産。
因此,她也被稱為——
——德文郡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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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能夠聚在一起,一切都會變成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
“晚上好,公爵夫人。很榮幸能受邀來參加您舉辦的慈善拍賣會,我們一定會多捐一點的。”
“啊,您真是太好了,伯爵先生,有你這樣善良的人真是我們貴族的驕傲。”
“夫人,您裙子上的花邊實在是太美了,這是來自法國的設計嗎?”
“是啊,被你看出來了?這是我丈夫從巴黎為我帶回來的。”
“公爵先生對您可真好啊,夫人,您真是個幸福的女人。”
“聽說了嗎?金博爾男爵要破産了,因為交不起遺産稅。”
“這樣的人怎麼還有臉來參加公爵夫人的晚宴呢?”
“這可是我在西班牙的酒莊産出的酒……”
諸如此類無聊且無意義的寒暄或高或低、細細密密地交織在一起,言語織成密不透風的網,從上空投下大片的陰影。玻璃酒杯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裙擺布料随着人的走動摩挲出沙沙的聲音。香水味交雜在一起,女士手裡的折扇上下翻飛傳遞出不同的信息。
瑪蒂娜将此形容為:“一群狗互相聞屁股。”
對于莫裡亞蒂伯爵阿爾伯特來說,他早已習慣這樣的社交。慈善拍賣會的目的并非慈善,貴族聚在這裡擴展、鞏固人脈,彰顯、攀比地位與财力,并借此機會買到一個“慈善家”的美麗名聲。
他臉上挂着一張社交面具應有的得體微笑,手中輕輕摩挲手指上象征身份的權戒,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周圍,将厭煩掩蓋在微笑背後。
“瑪蒂娜還沒到呢。”
不遠處,被衆人簇擁在中央的公爵夫人單手捧臉,美麗的臉上劃過一絲憂愁,輕聲歎息。
如同一潑冷水瞬間澆滅火焰,在場的熱烈氣氛瞬間沉寂了下去。幾秒後,才有人故作鎮定地問道:
“公爵夫人,您邀請了卡文迪許小姐嗎?”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氣氛又寂靜了幾秒,随後便立刻如冷水入滾油,瞬間爆發出自以為并不激烈的讨論。
“卡文迪許小姐不是……病了嗎?”
“德文郡公爵病了許久了。”
“卡文迪許家族已經沒有繼承人了吧?”
“這不是還有卡文迪許小姐嗎?”
“卡文迪許家族的莊園、城堡與田地很多吧?”
說到這裡,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露出意味深長地笑。
英國該死的财産繼承法規定女性隻能繼承動産,如果家中隻有女兒,不動産就會由親戚中的男性繼承。而該死的财産法則規定,已婚女性的财産支配權屬于丈夫。所以不乏有人丁凋零的家族為了免于動産與不動産分割的局面,就将女兒嫁給繼承不動産的遠房男性親戚。①
當然,瑪蒂娜将這種行為稱作:“小白臉吃絕戶。”
“卡文迪許小姐?”格雷勳爵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展現出咀嚼他人隐私時的那種難言的興奮與幸災樂禍,“她不是時常出入白金漢宮嗎?可女王并沒有召見她。”
卡文迪許小姐與一名王室成員頻繁私會!
人們交頭接耳壓低了聲音,每一個人發表了自己的見解。為了說出某些不順口的事情,他們運用了玲珑的轉折和巧妙的口吻。給上流社會做掩護廉恥隻蒙着表面,所以他們在這種放縱的冒險之中都心花怒放,好像一個饞嘴的廚子正給另一個人烹調肉湯。②
面對如此情形,阿爾伯特越發感到厭惡異常。他站起身,挂上社交面具,來到格雷勳爵面前,以冰冷的口味彬彬有禮地詢問他:“格雷勳爵,聽說您先前追求過卡文迪許小姐,但是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
原先還在得意洋洋編造着他人隐秘私事的格雷勳爵的可憎面目瞬間僵住了。阿爾伯特的語言将他那封存在腦海裡的難堪記憶又重新拖到陽光下接受洗禮,這讓他的從脖子一直漲紅到腦門。
但是格雷勳爵的醜态并不能阻止上流社會的他人在舌尖上品嘗卡文迪許小姐的“風流韻事”。
門開了。
深冬的冷風順着走廊從厚重的大門後湧進來,席卷了室内每一個角落,連燭火都忍不住孱弱地晃動起來。
一個雪白的身影從門後走來。
她戴着一頂裝飾華美乃至誇張的白色女士帽,穿着一件通體雪白的裙子,層層疊疊的蕾絲花邊與昂貴珍珠将這件顔色樸素的裙子裝飾得令人向往。但可惜,如果這一身出現在皇家賽馬會上,會更合時宜。
雪白的帽檐下是漆黑的彎眉,眉下的陰影裡是綠松石一般深冷無光的眼。冷風将她鴉黑的頭發吹散了,拂過雪白的臉頰,沾在鮮紅得仿佛滴血的嘴唇上。
她手持一把雪白的蕾絲陽傘,不緊不慢地步入這裡。
上流社會的貴族立刻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魚一擁而上。
“卡文迪許小姐!晚上好,您終于來參加社交了,您的身體好一些了嗎?”
“晚上好,卡文迪許小姐,您可否還記得我?上一次在皇家賽馬會時我們見過面,那時您還與我說過話……”
“您一個人來的嗎?這可不太好,也許您需要一個女伴,您應該從自己的親戚裡找一個……”
沒有人會因為這些人對瘋子獻殷勤而感到鄙夷,畢竟——
那可是超過五百萬英鎊的财産、數十座莊園與城堡和數千畝的田地。
瑪蒂娜聽着這些人蒼蠅一般的聲音,他們那一對對複眼裡流露出饑餓的神情,言語間打探她和她的父親,仿佛隻要得到一個信号就會如草原上的秃鹫般前來瓜分腐肉。可他們又那麼矜持,就像真的隻是在關心她,而不是試探誰能幸運地得到“德文郡的寶藏”這塊令人垂涎的肥肉。
被圍在中間用含蓄的貪婪眼神打量,瑪蒂娜忽然猝不及防地拍手大笑起來。
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③
她越是這麼想,就越是笑得厲害,笑得歇斯底裡,幾乎喘不上氣來,本就雪白的臉頰越發慘白。
周圍人被她放肆的大笑給鎮住了,有些畏懼地後退。
這人瘋名在外,誰知道又會發什麼瘋。
這時,忽然有人不死心地開口:“聽聞您的父親依舊卧病在床,對此我感到很抱歉。他是否需要更多人照顧呢?我認識一名醫生,他……”
瑪蒂娜的笑聲戛然而止。她原先都笑彎了腰,此時保持着彎腰大笑的姿勢,臉上肌肉慢慢移動,恢複到面無表情。她睜着那雙無神深冷的眼,漸漸睜大,怔怔的。她慢慢直起身,那張木偶般木讷精緻的臉轉向剛才提起她父親的那人,眼神直直地盯着那人瞧,直到對方脊背發毛。
許久,她歪了下腦袋,鮮紅的嘴唇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你這麼關心我父親幹什麼?你暗戀他?你可是個男的,他也是男的。你是同/性/戀嗎?”
每提出一句疑問,她腳下就逼近一步。“同/性/戀”這個異類的名詞被貼在對方的腦門上,所有人的目光聚光燈一般打在他身上,竊竊私語讓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蒼白辯白,随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故作鎮定地遠離這裡。
氣氛重新回歸正常,因為——
——被瘋子嗆聲并不是丢臉的事。
在衆人探究的目光簇擁下,瑪蒂娜一步步走向被女士們簇擁的格雷勳爵面前。所到之處,所有人都默契地後退,為她讓路。哪怕是當年的摩西分海,也不過如此。
格雷勳爵想起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再頂上眼前這個瘋女人無神又直勾勾的木讷眼神,不禁有些發怵。他想到自己自從幾個月前求婚被狠狠嘲弄後的有意散播謠言的行為,咽了口唾沫。但随即又想到,這個瘋女人應該什麼都沒聽到,于是又松了口氣。
他若無其事地向卡文迪許小姐問好,以顯示自己的風度:“晚上好,卡文迪——”
他沒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
每一個弧度都被精心燙卷過的頭發被眼前的女人狠狠攥住,一股力氣拽着他的頭發将他從沙發上拖到地上,提起在一個難以站立但也無法跪下的無從着力的狼狽高度。高挑的瘋女人有着讓人恐懼的力量,高高揚起手掌扇在他臉上,發出清脆突兀的聲響。她一邊扇,一邊輕飄飄地問話。每從鮮紅的嘴唇中吐出一個單詞,就有一個巴掌扇在格雷勳爵那可笑的右半張臉上。
“你說我時常出入白金漢宮?”“——啪!”
“你親眼看見了嗎?”“——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