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命令她。
這該死的——渣滓!他不僅想把她這個女兒當成商品一樣給自己換取利益,竟然還敢不要臉面地催促商品盡快在買家面前展示自己!
“小姐,請不要讓公爵大人久等。”老女仆語氣暗含警告,“這于您的名聲不利。”
瑪蒂娜強忍怒火,僵硬着面孔,走下馬車台階,直挺挺地站着,用力地深呼吸,試圖放松自己被箍到麻木的肋骨。
“晚上好,卡文迪許公爵先生。”莫裡亞蒂伯爵暗含谄媚,頗為殷勤地向公爵介紹自己的家眷,“這是鄙人的夫人,還有長子阿爾伯特。”
在介紹到幼子時,他将及時撤下不耐煩表情、僞裝得謙遜溫和的幼子向前推了一把,讓他離瑪蒂娜近了一步:“這是幼子威廉。”
這句話他是看向瑪蒂娜說的。
深知這次舞會舉辦的真實目的,且同樣為卡文迪許家族财産而動容,威廉彎起眉眼,彬彬有禮地行禮,并隐晦地瞥了一眼瑪蒂娜。
他隻得到瑪蒂娜小姐看見髒東西一般的冷漠一眼。她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在落到阿爾伯特身上時,無光的眼神定了定,便再次不感興趣地移開。
威廉咬住牙,忍住了。
說實話,他對傳說中的卡文迪許小姐的美貌與财富都非常滿意,沒必要因為這些小事而大動肝火。何況隻要她成為了自己的妻子,那就是徹頭徹尾的屬于他的珍寶了,可以随意拿捏。
卡文迪許公爵和他的女兒是如出一轍的傲慢冷漠,病态蒼白但尚且英俊的臉上神色恹恹。他隻微微哼了一聲表示回應,将自己的女兒将自己這邊攬了一把,以免她和莫裡亞蒂家的幼子面對面,然後又将她向前推一把,使得瑪蒂娜站在阿爾伯特面前。
“這是我的獨女。”他頓了頓,“瑪蒂娜。”
瑪蒂娜一頓一頓地擡起眼簾,慢騰騰地提起裙擺屈膝行禮,像個精緻的木偶,不情不願又不得不順從。
但是看這兩家家長的簡單會面,她就幾乎要笑出聲。
看看她的好父親,看中莫裡亞蒂家族的财富與權勢,想要把她嫁給長子,好讓她的婚姻來為卡文迪許公爵那還在幻想裡的繼承人兒子增光添彩、換取利益!而莫裡亞蒂伯爵,為了給自己無法繼承大部分家産與爵位的幼子鋪路,盯上了她的女“繼承人”身份,以及她背後的家産。莫裡亞蒂伯爵恐怕還不知道吧,她的好父親卡文迪許公爵,正在效仿亨利八世努力生兒子呢!
即使已經走入室内,在燈火通明的宴廳之中,瑪蒂娜依舊覺得身處深淵深處,沒有自己面孔的惡鬼頂着人的臉,黑魆魆的眼中盛滿饑餓的神情,死死盯着她。他們裂開嘴,笑起來。
他們都想吃她!
她是什麼?一塊肉罷了,一件商品、貨物。她不能做主自己的去留,自然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婚姻。她沒有屬于自己的财産,更沒有屬于自己的身份。她不是人,是某人的“女兒”“妻子”“母親”!他們都是想趴在她身上吸血的寄生蟲,要将她敲骨吸髓——
不,不。她遠遠沒有那麼重要,沒了她,他們也會去吃别人。有的人被吃,有的人吃人,隻不過女人一直以來都在被吃罷了。她隻是擺在他們幾千年來的食譜裡的一道菜!
“卡文迪許小姐,可以邀請您跳舞嗎?”
出于禮節,即使對上流社會的虛與委蛇早已厭倦,阿爾伯特還是不得不向瑪蒂娜伸出手,端上沒人可以指責的笑臉,向她發出邀請。
不遠處,他的母親正在貴婦之中極力誇贊卡文迪許小姐的美貌與儀态,似乎從前以暗含嘲諷的語氣提起“任性的卡文迪許小姐”的人不是她。如今她已經看中這位貴族小姐作為未來兒媳,那麼與她無關的卡文迪許财産便成了即将到手的嫁妝,與她利益無關的“任性的卡文迪許小姐”也就成了她想竭力讨好的“即使年幼也充滿魅力、優雅萬分的卡文迪許小姐”。
阿爾伯特隻感到諷刺。
眼前,原先定在原地像個沒上發條的人偶的瑪蒂娜小姐動了,慢慢将手放進他的手心。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阿爾伯特覺得她的動作有些卡頓。
手心裡,冰冷的手指忽然痙攣似的抽搐着用力攥緊他的手。阿爾伯特低頭看去,卻看到瑪蒂娜小姐那鮮紅似血的嘴唇動了動。
她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
随着舞步與音樂,瑪蒂娜在他的臂彎裡費力地呼吸,每次呼吸到一半就驟然打斷。手心裡,隔着層層疊疊衣物與鲸骨制成的束胸衣,她瘦削的脊背一頓一頓地顫抖起來。
“卡文迪許小姐?”阿爾伯特禮貌地發出詢問,“您還好嗎?”
瑪蒂娜擡起臉,臉上綻開前所未有的燦爛微笑:“你看,他們是不是很好笑?”
阿爾伯特隻看到她松石綠的眼中,濃烈的陰影驟然翻騰湧動,逐漸彙聚成風暴的中心。
*
“麻煩你們陪我出來訂制衣服了,阿爾伯特哥哥,路易斯。”
難得的晴天。
莫裡亞蒂兄弟三人在艾登服裝店門前停下馬車,踏足此地。
“畢竟是大學教授,多訂一些符合教師身份的衣服也很合理。”阿爾伯特輕松地打趣他,“畢竟總不能讓學生覺得教授一直在穿同一套衣服。”
這句俏皮話讓在場的另外兩人都笑起來。
目光轉移到店内,隔着櫥窗,卡文迪許小姐那襲雪白的身影立在服裝店正中央,無光彩的眼神在各色布料上緩慢掃過。她的身後,銀發的高大女仆筆直地站着,專心緻志地低頭凝望她的主人。
三人皆不由自主地一頓,互相交換起眼神。
“聽聞您最近建了新學校?”
為了打破沉悶,店主艾登故作輕松地與卡文迪許小姐攀談起來:“正好我的兒子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要是能進入您的學校可真是我們的榮幸啊。”
瑪蒂娜原先正在觀察店内陳設的各色布料。聞言,她臉色不變,連眼神都懶得給予,隻輕飄飄道:“不可以。”
艾登有些尴尬,随即立刻笑着找補道:“是啊,像我們這樣的平民要想進入您這樣的貴族小姐的學校确實是開玩笑了。”
瑪蒂娜詫異地瞥他一眼:“我的學校是女校。”
店主又是一噎,更加尴尬地小心陪笑。
但是很快,他就不需要尴尬了。因為富有的卡文迪許小姐擡起手指,從左劃到右,在堆滿布料的櫥櫃中比出一個區間:“從這到這,我都要了。”
“卡文迪許小姐,下午好。”阿爾伯特率先步入店内,脫下禮帽,向她問好,“您是在為您的父親挑選嗎?”
瑪蒂娜哼了一聲。
阿爾伯特知道,這是表示肯定。
于是他繼續保持微笑,彬彬有禮道:“直接将所有布料買下會比較麻煩,何況其中有些可能并不适合公爵先生。我希望我能在這一方面幫到您……”
他的話被瑪蒂娜一個手勢止住了。
“沒關系。”瑪蒂娜語氣輕松,“反正他病得起不了床,穿不了。”
阿爾伯特也是一噎。
瑪蒂娜一拍手,明顯地雀躍起來:“既然這樣,我直接去喪葬店給他買衣服不就好了,他收到壽衣沒準能比訂制衣服再送到面前要快得多。”
阿爾伯特:……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扶住額頭。
愉快地放棄給“病重老父親”花錢的想法,瑪蒂娜終于舍得擡起眼皮,給阿爾伯特一個疑惑的眼神。
她又不記得他了。
雖然早就知道瑪蒂娜小姐從來不屑于記男人的臉和名字,但再次需要自我介紹時,阿爾伯特還是忍不住感到慶幸又無奈。
“我是阿爾伯特·詹姆斯·莫裡亞蒂,卡文迪許小姐。”
得到瑪蒂娜小姐擡起下巴的動作,阿爾伯特繼續介紹他的兄弟:“這是我弟弟,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以及路易斯……”
瑪蒂娜忽然向前一步。
這一步讓阿爾伯特再次被打斷話語,但是他沒有絲毫惱火。
威廉垂眸。
眼前,瘦削的女人擡起她精緻的頭顱,露出寬大帽檐下漆黑的發與蒼白的臉。她那雙無光彩的松石綠的眼睛直勾勾地釘在他臉上,細細觀察他五官的每一寸。
她的那雙眼睛,無神,眼神直直的,像是一對嵌在人偶眼窩裡的死物。
威廉終于可以确定,瑪蒂娜小姐确實是瘋得肉眼可見。
“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
瑪蒂娜空洞的聲音輕輕響起。雖然是反問句,卻不帶半分疑惑,隻是在簡單陳述她腦内已經認定的事實。她鮮紅似血的嘴唇翕張: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