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爵的命,已經留不得了。
在參加完莫裡亞蒂伯爵夫人舉辦的舞會後,這個念頭第一時間在瑪蒂娜的心中騰起。
一旦婚約成立,她的束縛隻會更多,擁有的也就越少。
沒關系,現在還有時間。
坐在返程的馬車上,瑪蒂娜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攥緊裙擺。她的眼睛裡一點點亮起光,有如實質的殺意冷得驚人。在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過于外露時,她合上眼。再睜開時,便又是無神無光的模樣。
公爵希望她與阿爾伯特·莫裡亞蒂結婚,但莫裡亞蒂伯爵卻更希望她能夠與次子威廉結婚。他們各懷鬼胎,糾纏不清的談判能夠為瑪蒂娜拖延足夠久的時間。
她要殺了公爵,以免自己被出賣。當然,在殺了公爵之前,她得找好一個足夠被她控制的“弟弟”來作為繼承人,否則本該屬于她的東西就會落到某個她不認識的男性親戚手裡。
“弟弟”,一柄雙刃劍。如果能夠徹底控制住,那他就是她的傀儡、棋子;如果無法控制,那他和公爵沒有任何區别,照樣會賣了她。
她得——親自去領養一個弟弟!隻有領養來的男孩,才會意識到自己地位不穩;公爵不會允許一個領養來的野種搶奪他幻想中的親生兒子的繼承權,所以這個男孩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就隻能依附于她!
她可以借着這個完全依附于自己的繼承人讓仆人們都看清形勢,收攏屬于自己的勢力。她還可以趁着弟弟尚且年幼,将他徹底洗腦成自己的人。等到她将一切都握入手中,公爵也就沒必要活着了。
地位不穩、毫無打理家業的能力、棋子一般的弟弟,看清形勢、收受利益、隻能向她許下忠誠的仆人。
原來她還以為自己會是伊麗莎白一世呢,沒想到她也有成為毒蛇王後凱瑟琳的天賦呀。
*
——那個孩子拒絕了她。
從孤兒院回來的路上,瑪蒂娜心煩意亂地攥緊裙擺,不自覺地将手伸到嘴邊,狠狠地咬自己保養得修長光滑的指甲。
他們說的是對的。
瑪蒂娜不可能信任一個“弟弟”。在她心裡,他們的地位是由男性身份帶來的。隻要父親一死,對于成為新任公爵的“弟弟”而言,扶持過他的姐姐又會算得了什麼?
不夠!還不夠保險!
多年前母親死去那一夜的陰影重新降臨在瑪蒂娜的頭上,有如實質的夜幕幾乎将她吞噬。
“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了。”
不,不!她不會成為男孩的,她也不需要成為男孩。男性算得了什麼?她根本不想成為男性。她隻是想要地位、财富和随心所欲的權利,又不是想要胯/下的那二兩肉!那種受生殖本能操控的、趴在女性身上吸血的、傲慢無禮頭腦空虛又虛僞的寄生蟲!如果有人覺得她的遺憾是自己沒能成為男性,那是對她最大的侮辱!
時間會不會來不及?公爵和莫裡亞蒂伯爵的談判到了哪一步?她要怎麼做?
——等等。
那個眼神惹她厭惡的紅眼睛“小顧問”有一件事說對了,寡婦有财産權。
死人,才是最值得信賴也最好操控的。她不必擔心死人背叛她,也不必擔心死人突生貪婪之心,更不用擔心死人弄巧成拙。
也許她根本不需要“弟弟”,隻需要父親。他會生很重很重的病,病得卧床不起,就像當年的母親。他依舊會是公爵,但是他病的太重,隻能讓自己的女兒掌握家族的一切。不會再有人見到父親,因為死人是不會被人看見的。父親隻會活在所有人的認知裡,與母親一起長眠在地下,同時為她遮風擋雨。
多麼美妙的主意!
現在,她必須想盡辦法拖延時間,好讓自己的計劃能夠順利實施。
黃昏時分,斜陽以最後的餘晖凝結成一個光斑,透過平民區狹長的巷道,從天空的盡頭落在厚重的墨綠色窗簾上,在那一小片區域上呈現出翡翠般流光溢彩的色澤,晃到了瑪蒂娜的餘光。
瑪蒂娜放下在心神不安當中被她咬到凹凸不平的指甲,隔着厚重的窗簾,直視陽光。
一雙晦暗不明、滿是厭煩的翡翠綠眼眸從她腦海中一晃而過。
那個人,究竟在厭煩些什麼呢?厭煩于貴族間的虛與委蛇,還是連他這個繼承人都不免放上利益聯姻的天平?是厭煩他虛榮、頭腦空空的家人,還是所有與他家人有着通病的貴族?亦或是,厭煩于這整個階級。
多可笑啊。身為既得利益者,竟然對使自己受益的階級與制度嗤之以鼻。他到底是憐憫底層人民,還是所有看起來弱小的受害者都會得到他那自以為是的同情呢?
瑪蒂娜笑了。
“沒道理,隻能你們利用我,而我卻不能利用你們吧?”
她想起阿爾伯特少爺在傳聞中的,那樣善良正直,憐憫貧民窟裡的孤兒,甚至不惜纡尊降貴親自前往孤兒院為孩子們念書。
“小姐,您今日不該這樣。”老女仆闆着臉管教她,“向公爵要求給孤兒院捐錢也就罷了,這對您的名聲有好處。可您不該親自前來,這不利于您将來的婚姻。想想吧,等您今天回去,整個上流社會都會傳起您今天的事情!如果您得不到一樁美滿的婚姻,那該是多麼讓人心痛!”
瑪蒂娜不想與老女仆争辯“女性的幸福是否全部系于婚姻”,也不想就“不是所有女性都在意婚姻”發生不必要的争吵。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被陳年老調挑起的怒火,眼睛裡透出瘆人的笑意與亮光。
“不,我這一趟來對了。”
阿爾伯特,讓我看看你的利用價值。
一想到一直以來作為棋子的自己竟然要跳出棋盤,坐到棋手的位置,将原先的棋手作為棋子來操/弄,瑪蒂娜就感到一陣從頭麻到腳的戰栗,興奮舒适得讓她如同在冬日置身溫泉之中。
如果必須得有人獲得特權,那個人必将是我。
*
卡文迪許家族沒有女主人,所以每次到借着社交展現聯姻意圖的場合,就必須得由莫裡亞蒂夫人主持。
“聽說了嗎?卡文迪許小姐給貧民區的孤兒院捐款了。”
“我們是不是也該捐一些?”
上流社會一向不乏風言風語的流傳。“人”本身就是構成信息網的一部分,隻要有人在,一個秘密就不可能是真正的秘密。
“何止。”一位女士“啪”地打開折扇,遮掩住嘴部刻薄的動作,卻遮掩不住自己眼角處流露出的輕蔑,“這位任性的卡文迪許小姐可是親自前往孤兒院了。那種賤民呆的地方,哪怕隻是經過都讓人難免沾染上臭味。卡文迪許小姐竟然特意前往,真是任性。”
莫裡亞蒂伯爵夫人臉上的笑容一僵,為自己的未來兒媳辯解:“瑪蒂娜隻是比較善良而已,孩子罷了。”該死的,沒有人告訴這位貴族小姐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嗎?果然,她就不該對一個從小失去母親的女孩抱有幻想!要不是這小姐是百萬财産的繼承者,她才不會想要這樣一個任性的女孩成為威廉的妻子!
她以笑容強行粉飾自己的不滿,但嘴角的弧度連帶着臉上的皺紋都僵硬無比。
阿爾伯特站在宴會廳的一角,面部表情不悲不喜,眼中晦暗難明,似乎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冷漠地觀察他虛榮的母親與周圍刻薄的貴族,低垂下睫毛,掩飾眼底的厭煩。關于瑪蒂娜小姐的任性傳聞傳到他的耳朵裡,讓他不由得心神一動。
她……
如果隻是為了慈善名聲表演出來的僞善,根本沒必要冒着玷污名聲的風險親自前往孤兒院吧?
“真是的,她到底怎麼想的?一點也不珍惜自己的名聲,她不知道她會成為莫裡亞蒂夫人嗎?”威廉站在阿爾伯特身邊,面露不屑,“母親也真是的,既然是未來的mother-in-law,代替瑪蒂娜死去的母親來對她進行教導也是應該的。”
“威廉。”
阿爾伯特暗含警告,呵斥住他,制止他的出言不遜。
但是已經晚了。
阿爾伯特聽到來自身後輕盈的腳步聲。幾秒鐘前,那來自年輕女性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地向他們走來,每一步落下的時間間隔都一模一樣。可當他的呵斥聲發出後,那腳步突兀地一頓,旋即後退了一步。
當某人有了不好預感時,事情必将朝他預感中最壞的方向發生。
盡量不失禮地快速轉過身,阿爾伯特隻在餘光中捕捉到了一抹淺色的身影。墨色的頭發在慌亂中散逸了一绺在雪白的臉龐,從黑發中透出一雙眼圈通紅的眼,與以往那冷淡無光的模樣有着天壤之别。
——瑪蒂娜!
她有些狼狽地向外走去,盡可能地加快腳步,卻又不敢失禮地奔跑起來。隻能邁着每一步距離都不偏不差的步子,向庭院快速走去,離開這交織到有些黏稠的暗中嘲諷。
阿爾伯特心下歎氣。他冷冷地瞥一眼威廉,留下一句“我會如實告訴父親”的冷淡警告,向瑪蒂娜離去的方向追逐而去。
剛踏出宴廳,阿爾伯特便有些遲疑地收回腳步。
他沖動了。
想想吧,卡文迪許小姐面色不愉地向庭院走去,莫裡亞蒂家的長子緊随其後。盡管沒人看向他們,但這一幕已經落在上流社會的眼裡了!如果連累到瑪蒂娜的名聲,那這個在上流社會中遍體鱗傷的貴族小姐就不得不與他結婚了!
雪白的玫瑰花叢後傳來一聲極力壓抑的抽噎,連帶着玫瑰花也一起顫抖起來,抖落了雪白花瓣上的露珠。
阿爾伯特放緩腳步,向動靜來源處走去。
瑪蒂娜坐在玫瑰花叢下的大理石凳上,低頭掩面啜泣,瘦削的肩膀顫抖不止。她墨色的頭發散了一绺在雪白的臉龐,被淚水沾濕在血紅的嘴唇旁。這一幕讓阿爾伯特忍不住羞赧地撇開臉,極力地拉開社交距離,遠遠地遞來一方手帕。
“抱歉。”黑絲絨的夜幕下,獨屬于少年沙啞青澀的嗓音低聲響起,“我代威廉向您道歉,卡文迪許小姐。他被寵壞了,不知分寸。我會提醒父親教訓他的。”
瑪蒂娜依舊低頭掩面,始終沒有伸手去接那方手帕。而阿爾伯特也一直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勢,沉默着,低頭凝視自己手心的手帕,避免将視線失禮地落到瑪蒂娜身上。
盡管早有預料,但在聽到威廉那個賤種以輕蔑的語氣提到母親時,瑪蒂娜腦内某根緊繃的弦還是斷了。她本想裝成掩面哭泣,可熊熊燃燒的怒火燒幹了她早就醞釀好的淚水,燒得她眼圈發燙。她想不顧一切地砸爛眼前的一切,如果手中有槍的話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會對威廉開槍并用光彈匣裡的子彈。可為了接下來的演出效果,她不得不在阿爾伯特趕赴舞台中央時依然掩面收斂怒火。
她終于擡起頭,展示她通紅的眼眶。
阿爾伯特這才發現,她臉上的不是淚,而是強行壓抑情緒到極點而溢出的汗水。剛才他聽到的也不是啜泣,而是她忍耐情緒時洩露的半聲尖叫。
他還是不小心看見了她鮮紅似血的嘴唇上,那被咬到發白的齒痕。
他這才後知後覺,她不是悲傷,而是憤怒。
一切表示歉意的語言在這滔天的怒火下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阿爾伯特隻得幹巴巴地再度重複:“抱歉。”
瑪蒂娜想說,如果真的感到抱歉就讓你的賤種弟弟以死謝罪。
但是她沒說話。
她抖了抖嘴唇,用力地、用力地緩緩深呼吸,吐出一口濁氣。
伸手接過阿爾伯特手中的手帕,在他錯愕的目光下,她将雪白的手帕狠狠攥緊揉成一團。
“求求你。”她仿佛終于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求求你,我不想——”
在呼嘯的風聲與枝葉摩挲的沙沙聲中,阿爾伯特聽到她說:
“——可以不要讓我成為莫裡亞蒂夫人嗎?”
那雙松石綠的冷淡眼眸中倒影着深沉的夜空,還有他不敢與她對視的狼狽模樣。在她的注視下,阿爾伯特生平第一次産生一種自慚形穢的無所遁形感。
即使是貴族,她也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阿爾伯特想到。
她沒有支配任何東西的權力,甚至無法支配自己。她被他們視作棋子,為這些道貌岸然的貴族男性争取利益。而她,隻是因為洩露了一絲内心的善良,就被風言風語傷到遍體鱗傷。她甚至不能像他一樣醞釀反抗的計劃,隻能在察覺到他流露出的可笑同情時顫顫巍巍地表露心迹。
她到底有沒有想過,萬一他也同樣心懷不軌呢?
喉結在領口下艱澀地滾動半圈,阿爾伯特的呼吸沉重幾分。他有些艱難地從喉嚨裡發出沙啞低沉的嗓音,像個懦夫一樣不敢給出自己的承諾:
“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