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終于回到1879年了,太不容易了)(即将進入主線劇情:伯爵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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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早在當年就知道自己被瑪蒂娜給利用了。
舞會上的連開六槍,婚約徹底陷入僵局,閉門不出的卡文迪許小姐,公爵府忽然出現的男嬰,突染惡疾并前往莊園修養的卡文迪許公爵,潛入公爵府的小賊,連綿不絕的大火,唯一死亡的受害者男嬰,從此再也沒出現在公衆視野中的公爵,成為整個家族唯一掌權人的瑪蒂娜。
這一切都太巧了,以至于難以用簡單的“巧合”二字來解釋,可偏又沒有半點破綻,讓人不信這不是巧合都不行。
如今時隔多年,當瑪蒂娜再一次如當年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用死物一般冰冷無光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輕描淡寫地反問他“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他不是已經死了嗎?”。阿爾伯特就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數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地闆上連成圈的六個彈/孔,刺鼻的硝煙,以及映進她冷色的眼中的迸射火光。
所以他一見到那枚鑲嵌以綠松石的眼型胸針時就立刻意識到,這是他未曾知曉的訂婚信物。
“抱歉,卡文迪許小姐,并非有意冒犯,但我不得不說,也許是您記錯了。”他挂上疏離禮貌的微笑,彬彬有禮地回複她,“威廉并沒有死,當年死于莫裡亞蒂府那場大火的是被家父領養的兩個孤兒的其中一個。”
瑪蒂娜無光彩的松石綠的眼睛中忽然掠過一絲奇異的色彩,似是興奮。她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卻不像在笑。
“是嗎?”她饒有興緻地瞥了眼威廉,一合掌,“所以他就是十幾年前那個剛試圖向我求婚就被我用槍吓到失禁的蠢貨?”
阿爾伯特剛到舌尖上的一個“是”字被他咽了回去,卡在喉嚨裡,讓他接下來的話都艱難了起來。
路易斯蹙起眉頭,由于不忿,難看的臉色泛起了一絲紅暈。他想說些什麼,被威廉以隐晦的眼神給捂了回去。
“非常抱歉,卡文迪許小姐。”威廉右手扶在胸前,向瑪蒂娜欠身,聲音溫和,“我年少時非常荒唐,也很糊塗,做了不少錯事。我為曾經的冒犯向您道歉。”
這就沒意思了。
瑪蒂娜是瘋,但她智力沒問題,記性更沒問題。她是不屑于記男人,但是不代表她就不記得“威廉”那種惡毒且蠢得别出心裁的小賤人——要忘記這種人得多難啊!
有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和那個小賤人沒有半點關系。但他偏偏就承認了,哪怕為他不曾做過的事道歉,甚至認下“被吓到當場失禁”的人設。
莫裡亞蒂伯爵府的次子這個身份沒有任何價值,頂替這個身份的戰略意義就如同她當初非要利用阿爾伯特一樣。
——那就是莫名其妙。
看來人在年少的時候都會做傻事。
瑪蒂娜感到沒意思極了。
如果這個人承認自己是“威廉”,他的“親人”承認,人際關系網絡裡所有人都承認他是,那麼他就是“威廉”。
“瑪麗安。”
一直以來沉默地站在瑪蒂娜身後随時待命的高大女仆動了。她上前一步,将瑪蒂娜護在臂彎裡,扶她上馬車。
就在威廉以為卡文迪許小姐隻會回給他一個白眼就離去時,馬車窗輕盈的簾子被女仆小麥色的手掌掀起,露出後面那張處于馬車廂陰涼陰影下的蒼白的臉的一角。
“那個……”她停頓了一秒,似乎在思考,随後才幹脆利落地叫道,“水母頭。”
威廉愣了一下,終于反應過來這個稱呼似乎是指他。
那張蒼白的臉從陰影中上前探到光源下,露出一雙冷靜的松石綠的眼睛,無光無神,将視線直勾勾地紮在他身上,鮮紅似血的嘴唇輕輕翕張:
“你就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他眼中瞳孔驟然收縮。等到略有狼狽地調整呼吸心跳并讓神色恢複如常時,馬車已經疾馳而去,留下一路煙塵。
威廉在她眼中看到了,那雙冷色的眼中,倒映着十餘年前的他,那個年幼的、稚嫩的、不夠老練的孩子,在耳畔響起“這麼着急就開展自己的咨詢業務,是不是太早了”時,難以遏制地露出背後倉皇失措的一角。
卡文迪許小姐帶給他們的驚喜實在太多了,多到……以至于連那樁無人接受的鬧劇似的婚約,竟然成為了他們唯一能夠撬動這個定時炸彈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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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娜打道回府的路上不太順利。在馬車行過一個路口時,從路的另一端忽然疾馳而來一輛運貨馬車。路邊的野狗被什麼東西吸引,吠叫着從馬蹄前跑過。受驚的馬失控向前撲去,載重過度的馬車廂由于強大的慣性側翻倒下,剛好砸中卡文迪許的馬車。
在馬車廂被砸中的一刹那,瑪麗安迅速攬過瑪蒂娜的腰,抱着自家大小姐從另一側的車窗輕盈地跳出,在安全地帶穩穩落地。
貨物砸塌了卡文迪許昂貴的馬車車廂,把上面的家族紋徽剮得看不出本來面目。所有牽扯進這場事故的貨物、馬車與馬都重重倒地,卷起一陣滾滾濃煙。人的叫罵聲與馬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幾乎蓋住瑪蒂娜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冷笑。
“以後換你來駕車。”瑪蒂娜不怪今天為她駕馬的女仆,隻冷冷吩咐瑪麗安,“下次再有這種事故,隻管把他們都撞死。”
她将視線投向不遠處一輛有條不紊向她慢慢駛來的公共馬車,眼神冷得可怕。公共馬車在她面前停穩,似乎是專門為她而來的。瑪蒂娜提起裙擺,徑直登上馬車,朝瑪麗安擺擺手:
“老規矩。”
超過一個小時她沒回來,就把威斯敏斯特議會大廈炸了。
車廂内,厚重車窗簾籠罩之下的昏暗中,一雙深色的眼睛隔着兩人之間濃重的陰影,将目光落在瑪蒂娜眼中倒映着的模糊陰影上。他心情似乎不錯:
“要見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不是嗎?卡文迪許小姐。聽說你在東倫敦攪了個天翻地覆,連女王的召令都推了。”
“什麼女王的召令?這段時間我隻回絕過一個嘴碎老頭的邀請。”
“你記得回絕嘴碎老頭,怎麼卻記得會見某個智力殘缺的紡織工場主呢?”
瑪蒂娜很想回他,那個工場主雖然失智但好歹還算年輕,比不得你這嘴碎老頭還有某個大胖老太太身上的老人味重。
但是對方那句話裡顯然還有更重要的信息。
她的行蹤被監視了。她可以挖出監視她的人挂到他家門口示威,也可以等出了門就套他麻袋揍他一頓,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擺脫他們的監視。
她向來不喜歡為人所制。
“貝克街221b。”她反以他的軟肋來威脅,見到他深色的眼中笑意一寸一寸地收回,瑪蒂娜扯扯嘴角,“注意你的分寸,麥考夫·福爾摩斯。”
麥考夫一向老道于表情控制,即使聽見對方以自己弟弟的新地址來作為要挾,他也仍舊面不改色,深色的眼眸中幾乎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從不小看你,瑪蒂娜。正因如此,我們才不得不這麼做。”
瑪蒂娜開始思考起要怎麼發揮出“瘋子”的最大作用,好理所當然地讓麥考夫能夠瘸着一條腿走下這輛馬車。
麥考夫不用猜就知道瑪蒂娜在想什麼。他一直放在身側的手扣了扣座椅上的暗色木質匣子,發出并不清朗的悶響。
“下局棋怎麼樣?”
他撬動匣子上的開關,露出裡面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國際象棋。形态各異的兩組棋子表面沒有光澤感,看起來反而好像會吞噬光線。
瑪蒂娜的眼睛明明依舊無光,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可麥考夫偏偏從她臉上看出了“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句話。
麥考夫:……
他總覺得,被她這位大名鼎鼎的瘋子質疑以“你腦子是不是有病”,有種莫名的黑色幽默。
他假裝沒看懂,面不改色地在略有颠簸的馬車裡擺好棋局。
“近年來發生的惡性連環兇殺案,已經有四個受害者了。”
他舉起黑方棋子,一步一步地吃掉白方的“兵卒”,每吃掉一個棋子,就報出一個受害者:“他們的父親分别是,鐘表匠,帽匠,珠寶商人,馬房的馬夫。”
要在瑪蒂娜完全忽視規則毫無章法的下法中按規則吃掉她的兵棋,确實需要費番功夫。這也是麥考夫喜歡和瑪蒂娜下棋的原因。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按規則行事,利用規則制約混沌,難免讓他心生快感。
瑪蒂娜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一眼:“說案子就說案子,這點事還要用下棋來演示?裝什麼裝?”
麥考夫全當作沒聽到。
“兇手把這些男孩們作為滿足欲望的慰藉品,最後将他們殘忍地殺害。”
一聽到這種案件的受害者是一群男孩,瑪蒂娜來了精神。她從麥考夫身側的公文包裡抽出報道這些案件的報紙,依次攤開,眼中的光越來越亮。看到最後,她用力将報紙猛地合上。幾張報紙被驟然拍帶一起,發出嘈雜的暴鳴。
“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來,拍着手,眼睛亮得瘆人,“真有意思……男人吃了男人!”
她跳起來,伸手越過棋盤的中軸線,拿起對面黑方的“國王”,用這枚棋子的厚重底座将黑方的“兵卒”挨個踢倒在棋盤上,任由它們咕噜噜地滾下棋盤。
“有意思極了!怪不得他們都喜歡強調階級差異,卻故意無視性别矛盾呢!”
麥考夫眉眼沉沉,不知是因為棋盤上局勢的驟然變化而陷入了思考,還是因瑪蒂娜突如其來的發瘋而不悅。他舉起手,以食指輕輕敲擊自己的太陽穴,拿起其中一枚棋子,走到白方的“王後”旁邊。
“看來你心裡對兇手的身份已經有結論了。”他不緊不慢地落下一枚棋子,示意瑪蒂娜走下一步,“這起案件的影響很惡劣。女王的意思是,如果兇手是貴族……”
他低沉的聲音裡展露出一絲涼薄的鋒芒:“那就讓他成為下一個卡文迪許公爵。”
“如果是平民就讓他露出馬腳白送給廢物蘇格蘭場。”
瑪蒂娜語氣平平地快速接話。
她低頭觀察了一下局勢,再次伸手越過棋盤中軸線,舉起對方的“王後”,愉快道:“現在她是我的了!”
她舉起黑方的“王後”,用棋子的底座踢倒依舊屹立在棋盤中央的“國王”,任由棋子和那幾枚兵棋一起滾落。她擡腳踩住正在地上随着馬車颠簸而滾動的“國王”,将“王後”放在原先“國王”的位置。
“checkm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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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的奢侈品店不少,要在這些奢侈品店主的人際關系網絡裡找到嫌疑犯很難。但在鐘表、帽子、珠寶、馬這四項奢侈品領域裡同時選定某一特定品牌的人選很少。
兇犯必定是在仔細觀察、甚至是細心挑選過後,才選定這四個獵物的,所以必是這四家店的忠實顧客。
萬能的神奇女仆瑪麗安從這四家奢侈品店分别拿到了名單。别管她是怎麼拿到的,反正她是拿到了,瑪蒂娜不會去過問經過女仆的一番操作後受害者家屬是不是受到了一些額外的精神損傷。
畢竟她一向是個不擇手段的瘋子。
迅速看過前三份名單,瑪蒂娜抽出最後一份,也就是馬場的顧客名單。
“和那些奢侈品店不同,貴族通常會在一個馬場裡由最為熟悉的馬夫進行一對一乃至一對多的服務。人際網絡雖然複雜,但牽扯四方的交叉點很少。縮小到馬場的某個單獨的馬夫身上——”
桌上攤開的紙張上,瑪蒂娜在那些交叉點所代表的名字上一一畫叉,将筆尖停在最後一個名字上,以鮮紅的墨水畫下一個粗重猙獰的圈。
“——艾格爾頓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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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高大奢華的建築牆壁雪白。透過最高層臨街的那扇窗戶,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不遠處肮髒的街道裡形形色色的馬車與路人。這棟建築屬于加斯特羅斯俱樂部,一個由貴族美食家們建立的俱樂部。
鱗次栉比的建築陰影下,屬于卡文迪許的馬車停在那裡。
深色肌膚的高大女仆從遠處而來,走到馬車前,輕輕扣響馬車門。
“大小姐。”她低下頭,挽在後腦的銀發散下一小縷,垂在眼睛上方。
“查好了?”
“艾格爾頓伯爵是俱樂部的常客,也是創始人之一。”她勾着大小姐的衣領,讓大小姐将腦袋再往外探一些,一指俱樂部臨街角的那扇窗,“那後面是他的專屬席位。”
“解釋解釋,什麼叫專屬席位?”
瑪蒂娜态度極差地拍開瑪麗安勾住她衣領的手,坐回到座位上,整理自己的衣領。車窗透進半片朦胧的陽光,與馬車内的昏暗界限分明,這條界線剛好落在瑪蒂娜的左眼上。
她擡起眼睛,瞥了一眼高大建築物的那扇窗。
“隻要那個位子是空的,伯爵就會坐在那裡。”瑪麗安頓了頓,“伯爵尤其喜歡眺望窗外。”
“窗外嗎?”
瑪蒂娜将視線投向幾條街道交彙處較為寬闊的廣場。處于黑暗處的人,會更為容易地看清光明下的東西。
在美食家俱樂部,在伯爵享用美食的時候,他會看什麼呢?坐在品味雅緻、窗明幾淨的建築裡,透過透明度極高的玻璃窗,欣賞遠處肮髒街道裡來來往往的賤民嗎?那不是更倒人胃口嗎?
他到底在看什麼呢?到底是什麼會引起他的興味呢?
是鮮嫩的男孩吧。
他們活力四射,手腳麻利,充滿孩子的朝氣。他們穿着或簡陋或得體的衣裳,稚嫩的臉龐裡露出模仿大人的那種讨好的微笑。兔子一樣鮮嫩的男孩,切開結實的、曬成小麥色的緊緻肌膚後,一定露出鮮紅的血肉來,鮮嫩欲滴。
他的性/欲将伴随着食欲一起瘋狂增殖。尋常的美食已經難以撫慰他焦渴的内心,隻有在享用美食的同時以性的幻想加以調味,才能夠刺激唾液瘋狂分泌。
然後呢?
距離上一次作案,已經四個月了。他饑餓難耐,焦急地挑選着下一個獵物。
廣場中央的柱子下,衣着簡陋的流浪男孩拉響六角手風琴。初春的寒風下,他穿着一件寬松得明顯不合身的襯衣,下擺的一角胡亂紮進褲子裡。他臉蛋肮髒,但眼睛明亮如一汪清泉,卷曲的頭發迎風翹起。
瑪蒂娜找到他的獵物目标之一了。
“瑪麗安。”她隻呼喚了一聲女仆的名字。
依舊恭恭敬敬站在車外的女仆低下頭。與大小姐心意相通的她已然明白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她走到馬車後,以斷絕他人可能投來的視線,随後消失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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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角廣場賣藝的流浪少年卡斯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貴族小姐。
那天下午,就在他如往常一般奏響第一個音符時,一輛馬車從他身邊駛過。
“小孩,你過來。”
一隻纖長雪白的手掀開半邊馬車窗簾,露出半張蒼白的臉。黑色頭發的貴族小姐眼中藏着一片青色的雪原,以毫無溫度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後,貴族小姐輕聲開口,給了他一樁從未有過的好差事。
“我的女仆在街對面的那條小巷子裡,她帶了很多東西,但是她拿不動,而且馬車進不去小巷子。我趕時間,不想折騰。你去幫她搬東西,這是一半的報酬。”
幾枚價值為一英鎊的硬币落進男孩滿是繭的粗糙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