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裡達抿住嘴,不說話。
瑪蒂娜擺擺手,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反正你現在也沒機會經曆這些了,不是嗎?”
“我愛他。”弗裡達低頭,撫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他說我是世界上最美的鑽石,還說我們的愛情也會像鑽石一樣,正因為遭受着高壓,才會變成鑽石那樣堅固。”
“嗤。”
瑪蒂娜一開始隻是不小心從牙齒間洩露出一聲氣音,之後漸漸忍不住大笑出聲。她笑得前仰後合:“鑽石姐,高壓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湊到弗裡達耳邊,強忍住笑意,“我都有點嗑你倆了。”
弗裡達:……
她自覺受到了侮辱,猛的站起身,語氣硬邦邦的:“如果您隻是想羞辱我的話,倒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卡文迪許小姐。”
“倒也沒有費很大功夫。”瑪蒂娜歪着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姿勢慵懶,謙虛道,“這個時候堕胎還來得及,祝你好運,弗裡達。”
*
書房内,瑪蒂娜拆開一封信件,來信人是伊麗莎白。
“瑪蒂娜小姐,我不想打擾您的度假,但有件事我不得不告知您。在您離開後不久,有人似乎在調查我掌管的紡織廠以及主持的社區建設工作。瓊是第一個發現這個家夥的人,之後又有許多員工都說看見了形迹奇怪的家夥。根據她們的反饋,我推斷調查我們的那個人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身高中等,體型清瘦,善于僞裝。我擔心這背後有什麼針對您的陰謀,所以在發現的第一時間就給您來信。為保險起見,我以多種方式給您寄了一模一樣的信件,以免您收不到。”
調查?所以他們千方百計把她引到達勒姆隻是為了調查她在倫敦的事業?
也許這個推測是正确的。
他們想看她到底在幹什麼,她的事業究竟如何進行,是否會妨害到他們完成他們的理想。她對德文郡的掌控太深,他們不敢調查德文郡,所以她還沒紮根穩當的倫敦最合适;但是當她在倫敦時他們同樣不敢打草驚蛇,隻能将她調離倫敦,另行安排;恰好她又和他們同在達勒姆,他們可以更加方便地觀察她。
瑪蒂娜慢悠悠扯出一個冷笑,将手中信件捏做一團,叫來瑪麗安:“盯緊達德利·貝爾和酒館舞女弗裡達。如果她受到傷害,救下她。”
停頓了一下,瑪蒂娜補充道:“但要讓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
按照達德利的慣性,他必定會自作主張地向弗裡達下手,除掉這個會威脅到盧西恩名聲的禍害,給一甜棗。再保留下足夠多的證據施以威脅,給他當頭一棒,讓他不得不聽話交錢。
“你會為我做到的,對嗎?”瑪蒂娜将手伸給女仆。
女仆握住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流露出饑餓的神情:“是的,我的主人。”
涉及到一個無辜平民舞女的生命,涉及到涉世未深尚且清澈的學生,他們會對達德利下手的,對吧?
*
幾天後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瑪麗安如同從河底爬上來的水鬼,将昏迷不醒的弗裡達秘密送入府邸。她每走一步,就淌落一地的水。她手臂裡的年輕女人面色蒼白,嘴唇發紫,手臂軟趴趴地垂下,已經失去意識。
當瑪麗安将這個不省人事的女人送到早已準備好的客房時,發現了從她裙底下滴落的血迹。
瑪麗安伸手按向弗裡達的小腹。
“啊。”
她的聲音毫無波瀾,轉頭看向一旁的醫生:“女士,這種情況是先堕胎呢?還是先洗胃讓她吐ya/片?”
醫生已經清洗好了雙手,無奈地指揮起女仆:“解開她的衣服,按壓她的胸腔——先讓她呼吸。”
一周後,弗裡達脫離險境,成功醒了過來。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泣,眼淚一滴滴落下,淚痕連貫成了溪流,打濕了溪流彙入的頭發與枕巾。
慢慢喝了點水,她才終于得以開口說話,驚魂未定,絕望至極:“他要殺了我!”
“誰?”
聽到這句反問,弗裡達才發現瑪蒂娜已經走到了房間的門口。意識到是這位曾經嘲笑過她、但在達勒姆鎮有着美名的大小姐,弗裡達像是找到靠山,原先還試圖掙紮起身,這下頓時無力地陷回床褥之中。
她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瞪着天花闆,眼淚止不住地流:“達德利給我一瓶藥,說這是替盧西恩給我的,能讓我忘記被欺騙的憂愁,可是那是毒藥。我那麼愛他,那麼相信他,他卻這樣對我。”
瑪蒂娜“唔”一聲,示意瑪麗安将熱牛奶端進來給弗裡達。
“愛情讓女性變成心甘情願任由男性擺弄的附屬物。”
“那您呢?您選擇卡文迪許先生就不怕受傷嗎?”
瑪蒂娜嗤笑:“那你覺得我和他,到底誰才是說了算的那個人呢?”
弗裡達不說話了。
她其實已經明白了。
她慢慢起身,拼盡全身力氣握住勺子,将熱牛奶送進嘴裡。求生的意志在這個溫柔又傻氣的女人眼中浮現,連帶着本已經幹涸的眼淚也一同迅速冒出來。
“我該怎麼辦?”她看向牛奶液面中自己的倒影,輕聲問。
“你覺得你該怎麼辦?”
弗裡達心裡已經有答案了:“我要好好活下去,連帶着那個孩子的份。”
“然後呢?”
弗裡達是個善良、情感豐沛的人。她愛自己的家鄉,愛自己視作家人的酒館同事們,于是她哪怕接受了貴族之子的求婚也不願意搬走,而是繼續留在酒館。她愛盧西恩,所以當她得知自己被欺騙玩弄後下意識地選擇不相信,并感念起曾經的美好。當她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惡意不僅局限于欺騙和玩弄後,她内心的痛恨也同樣地強烈,可她依然無法下定決心報複他們。
“我隻能好好活下去。”弗裡達攥緊被單的手松開了,“我沒法訴訟當地财主和貴族長子,我也沒法以卑鄙的手段複仇。”
瑪蒂娜彎起眉眼:“就算你想報複也不成了,達德利已經死了。盧西恩身體也垮了,辦了休學。”
弗裡達一驚:“怎麼會這樣?”
“吸食ya/片過量。”瑪蒂娜心情很好,走到窗台邊有陽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從花瓶中抽出一支白玫瑰,一瓣一瓣地揪下花瓣,“一個吸得神志不清掉下河淹死了,一個吸得意識昏沉還上了瘾,隻能回家鄉戒了瘾再完成學業。”
達德利死的那晚霧氣很大。
沒人看得見從酒館二樓窗戶中射出的橡膠子彈,隻看見了達德利以跳舞般的姿勢從橋上跌入汛期洶湧的河流,就如同幾天前那個意外死亡的舞女。
也沒人看得見隐入霧氣之中的瑪麗安。
非人的視力讓她足以無視濃霧的遮擋。她就站在酒館樓頂,冷眼看着腳下那扇窗戶中若隐若現的槍口,以及一發發射出的子彈。彈道劃破濃霧,落在瑪麗安的眼中有如實線。
慌亂揮舞四肢想要躲避子彈的達德利,穿着女裝從橋下爬出、裝神弄鬼的少年,身披黑色鬥篷執行刑罰的莫裡亞蒂,從昏沉中醒來突知噩耗與真相的盧西恩。
她将這一切都如實禀報給與她簽訂契約的主人。
宅邸的大扇玻璃窗戶打開,濃厚的夜色與霧氣一同湧入室内。一身潔白的瑪蒂娜站在這張背景闆前顯得格外耀眼。
身側的桌案上,厚厚的賬本與信件壘得整整齊齊。瑪蒂娜按在這疊紙面上,指尖無規律地輕輕敲擊,依次擡起又落下。
“犯罪卿?真是一出好戲。”她的眼底滿是嘲諷的笑意,“那麼他們觀察後的結論是什麼呢?是繼續放任我的動作,還是接受那些被我仗勢欺人迫害過的惡心東西的委托,對我予以懲罰,作為我身為壞貴族的報應?”
“我可以殺了他們,大小姐。”瑪麗安的聲音毫無溫度,“一切讓你讨厭的人都該死。”
這讓瑪蒂娜起了興緻:“是嗎?那你能一口氣殺死至少七億人嗎?”
瑪麗安:“……我可以嘗試。”
那就是做不到。
瑪蒂娜并不沮喪,盯着那疊犯罪證據思量起來:“你說,達德利ya/片事業的上家,要是知道他的賬本和貨物消失,會有什麼反應呢?”她的笑容忽然燦爛起來,“我總得回敬一些什麼,作為他們調查我的報答。”
有句話瑪蒂娜沒說出口,那就是關于她背地裡那份受雇于女王的工作。
總有一天,那麼多意外死亡或失蹤的貴族需要解釋他們的去向,肆意妄為又實力強大的女瘋子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何況她真的做過這些事。可若是這個借口被找到别人頭上呢?
——犯罪卿,不正是一個可以替她背下罪行的很好的工具嗎?
她得留着他們。
*
達勒姆的雨季終于過去,天空重新恢複以往霧蒙蒙、灰撲撲的陰冷狀态,曠野的風呼嘯而過,卷起陣陣冷意,摧折了弗裡達墓前種下的花。
已經剪短了頭發的弗裡達蹲下身,為從前的自己獻上一束花。
“參觀自己墓碑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待遇,多參觀一下,那個小鬼給你置辦了很好的墓地呢。”
瑪蒂娜走上前去,放下一束用絲綢紮起來的雛菊。
弗裡達溫溫柔柔地彎起眉眼,拂開落入眼中的發絲:“瑪蒂娜小姐總是愛講這種聽了會讓人下地獄的笑話。”
“放心,我可不會下地獄,我和魔鬼簽訂了契約,等我死後靈魂就歸她吃了。”
“啊,怎麼會這樣呢?”
“别擔心,我和她簽訂的契約是假的,我騙了她。”
弗裡達莞爾一笑:“您連魔鬼都能欺負,您活該上天堂才是。”
瑪蒂娜放聲大笑起來。
笑完了,瑪蒂娜忽然收斂起表情,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弗裡達身上:“你要回去了嗎?”
弗裡達下意識地低頭撫摸自己如今已經空空如也的小腹,溫柔的面孔蒙上一層落寞。她咬了咬嘴唇,露出堅定的神色:“是,我要回家了,我的家人在等着我。那個酒館就是我的家,那裡的姑娘們是我的家人,我不會離開達勒姆。”她将目光溫柔地放在瑪蒂娜臉上,注視這位面容冷峻的小姐,“我明白您的好意,隻要我願意,您可以幫助我在倫敦成為最著名的舞蹈演員。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志向的。我隻喜歡呆在我的家鄉,随自己心情跳舞,看到大家因我而歡笑,這樣就很好。”
瑪蒂娜聳聳肩。
“我會找機會報答您。”弗裡達又道。
“得了吧,光是欠我的醫藥費你跳斷腿都還不起。”
弗裡達依然笑笑,不說話。
看見她這樣,瑪蒂娜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風一樣熱烈的女人被困頓在公爵的莊園,呼吸漸漸停息。
“那阿特伍德呢?如果他也是受害者,并沒有想殺你,之後又回來找你了,那你要怎麼辦?”
聽到這個問題,弗裡達發出惆怅遺憾的歎息。
“我還愛他。”她說,“如果他也是受害者、從來不想傷害我,我也許還會和他和好。但如果他要和我結婚,讓我前往他家族所在的蘇格蘭并成為阿特伍德夫人,那我會拒絕。我先是弗裡達,才是他的戀人。”
“然後呢?”
“然後啊。”
弗裡達将随風吹散的頭發挽在手心裡,擡頭望向澄澈的天空:
“看心情吧。”
瑪蒂娜不置可否。
這個時代的女性本沒有“看心情”行事的自由與權力。當然,這也正是她要改變的其中一項。
“那就祝你好運,弗裡達。”
“謝謝,祝您一路順利、達成所願。”
弗裡達注視着瑪蒂娜離去的背影,深深鞠躬,直到那襲雪白的身影在曠野遠方的地平線縮小成一個飄忽的點。
她直起身,拂去自己墓碑上的薄塵,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