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持面上微笑不變,溫聲詢問瑪蒂娜:“我是否在哪裡惹您不快了?可以請您告訴我嗎?也許這是個誤會。”
“啊,你不知道嗎?”
瑪蒂娜臉上那種分明毫無笑意卻刻意模仿人類笑臉的表情越發明顯起來,眼白面積較小的眼眸像一對寶石,光芒模糊冰冷。
她擡腳猛得踹翻威廉所在的椅子,導緻威廉猝不及防地向後仰倒摔翻在地。就在他後腦勺即将接觸地面的那一刻,瑪蒂娜踩住了連接兩條椅腿之間的橫梁,将椅子踩回來,使整把椅子保持着搖搖晃晃的斜角勉強立住。隻要她松開腳,椅子與威廉就會立刻重重倒地。
瑪蒂娜手持馬鞭,以馬鞭末端輕輕敲擊威廉的臉頰。
“有人我的地盤調查我,你說,這是誰呢?”
威廉微眯起眼睛,濕漉的頭發從眼前劃過:“抱歉,我不懂您說的是什麼,但是我想這似乎和我沒什麼關系。”
“不是你嗎?”
盡管幾天前他還在與弗雷德交流調查結果,今天他依舊可以擺着一張無害無辜的面孔對大小姐睜着眼睛說瞎話:
“不是我。”
瑪蒂娜眯起眼睛:“真的不是你嗎?”
“不是哦。”
聽見這句話,瑪蒂娜原先還在用馬鞭輕拍威廉的臉,現在動作忽然停了。她随意地扭頭看向窗外,似是遺憾地歎了口氣。
威廉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聽見頭頂聲音輕飄飄地傳來:“啊,找錯人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松開踩着椅子的腳,任由威廉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又是一鞭子打在他另一側的肩膀上,與上一道鞭痕交叉。
瑪蒂娜的笑中充滿惡意:“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你都已經在這兒了,就當是你了。”
從後腦勺到後背都襲來劇烈的疼痛,饒是教養好如威廉都忍不住變了臉色。瑪蒂娜提着椅背連人帶椅從地闆上拎起,将他重新擺正。
看來他也低估了大小姐的實力了。威廉在心底評估。
“聽着,■■。”
威廉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他緊盯着瑪蒂娜,血色的眼眸倒映着她那兩片同樣鮮紅似血的嘴唇。她的嘴唇勾起惡劣的弧度,一開一合,念出他早已抛棄了十多年的名字。
“聽着,■■。”大小姐惡劣地以馬鞭頂端抵在他臉頰上,以至于他的臉微微變形,“你到底為什麼來調查我,我不關心。我也不關心你想要靠你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達成什麼目的。你隻記住一點,别把爪子伸到我的眼皮底下。”
威廉低下頭短暫思考了幾秒。再度擡起頭時,他已不再以那副佯裝無害的面孔面對瑪蒂娜。
“您認為您的做法能夠達成真正的平等嗎?”
他對瑪蒂娜問出他已經思考了許久的疑問。
“當然不能啊。”
瑪蒂娜回答得很快,快得威廉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仔細端詳大小姐的表情,發現她坦然得近乎理所當然。
“我要平等幹什麼?我當然有我的偏向。”瑪蒂娜戳着他臉頰的馬鞭從一邊移到另一邊,“我要的不是平等,我要的僅僅是我想要的東西。至于你——”
她把話題轉移回來:“我達成我的目的和你沒有任何關系,沒有利益糾葛,也不妨礙你達成你的目的。如果你再來試探我,插手我的工作,故意引導我做出你想看到的舉動,調查我,我就要你好看。”
威廉微笑起來,仰起臉,迎向瑪蒂娜那根鞭子:“您盡管來抓我,揍我一頓也無妨。”
于是瑪蒂娜果真如他口中期待的那樣,又抽了他一鞭子。
“從沒聽過這種要求。”她扭頭和女仆吐槽,就像那些在背後說壞話又故意讓人聽見的舞會上的惡劣貴女那樣,“他好像瘋了。”
——瘋了。
被一個在上流社會公認為瘋子的女人稱作“瘋子”,很有些别樣的黑色幽默。
“您盡管揍我也沒關系,不是嗎?畢竟您是公爵之女,想做什麼都可以,不會有人敢追究您的錯誤。”
威廉的這番話讓瑪蒂娜再次大笑起來。
“你覺得我是因為自己是公爵之女才敢做這些的嗎?”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如果僅僅隻是公爵之女,那我如今就不是令人害怕的卡文迪許小姐,而是莫裡亞蒂夫人了!說不定我們還有可能是夫妻呢!”
她漸漸笑完了,随意地擦掉眼淚:“我敢這樣,是因為我是瘋子。”
她又抽了威廉一鞭子,俯下身,伸手揪住他的領子,迫使他在身體前傾的同時脖梗被繩索扣住,緻使他呼吸不暢:“所以我不怕你們。不管你們想拿當年的訂婚信物或是婚約來挾持我,或是拿我背地裡的工作來威脅我,我都不會怕你們。因為我是瘋子,明白嗎?”
是啊,她是瘋子。
她未必就是真的瘋子,但是她無視并嘲弄乃至報複上流社會規則的行為舉止讓所有人都認定她是瘋子。隻要所有人都認為她是,那她就是。就如所有人都認定他是威廉那樣。
如果她不是瘋子,她這個時候就是“某某夫人”,可能已經生了孩子,甚至死于産房,然後任由本該屬于她的财産并入莫裡亞蒂家族。但是她是瘋子,所以她現在是富有的、令人害怕敬畏的卡文迪許小姐。
所以,她現在更可以無視一切規則。婚約?不好意思,她不承認,她可是瘋子,名聲對她毫無威脅。秘密工作?不好意思,她也不承認,她可是瘋子,瘋子怎麼可能有本事辦出這種壯舉。
她無所畏懼。
“相比起我,你們才更加危險,也更容易被抓住把柄,因為你們不得不在意臉面。”
威廉眯起眼睛。
他毫不懷疑,卡文迪許小姐已經知道了“犯罪卿”的存在。正當他開始思考要怎麼利用話術與她達成平衡與暫時的和解時,就看見她站直起身,打了個響指:
“知道嗎?我們得感謝科技,發明了幹闆照相的技術。這樣我們就隻需要準備玻璃幹闆,然後輕輕松松地帶它們回家,再将照片洗出來。如果是幾年前還在使用濕闆照相技術的那個時候,光是設備就要用一整輛馬車來拉。但是現在,我們隻需要一台不大的照相機,還有幾片玻璃幹闆就夠了。”
她咧開嘴,滿懷惡意:“對了,還是彩色相片。”
“什——”
威廉終于注意到了他先前忽視的一些細節。原先他隻以為自己的衣物是因為挪動與捆綁導緻的淩亂與錯位,但現在結合一些其他線索,他不得不聯想到最糟糕的那個結論。
“是回敬。”瑪蒂娜輕輕松松地說,“作為你調查我的回敬。你不會為這種小事審判我的,對吧?畢竟除了你以外,我沒危害到任何人。”
威廉終于難以維系他那副風光霁月的面目,緊鎖眉頭。他長到今天,這世上已經很難有什麼事情讓他感到這般羞/恥又惱火。即使瑪蒂娜小姐以犯罪卿的事情威脅他,他也許會感到棘手,但不會如此難堪。
他被她以這種他從未想過的方式羞辱,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瑪蒂娜小姐,你這、你——”他閉上眼睛,耳根與臉頰都染上羞惱的薄紅,他深深呼吸,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你使用這種手段威脅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記住今天的教訓,威廉。”瑪蒂娜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往好處想,至少我記住了你的名字,這是一項了不得的榮譽,因為我連自己父親的名字都不屑記。”
她将馬鞭丢回女仆手中,拔出劍,在威廉周身輕輕松松地劃了幾下,挑破束縛他的繩索。
“咦,你這不是能自己逃脫嗎?”她将被刺斷的繩索挑回眼前,詫異地“咦”了一聲,“你不會是因為被我揍上瘾了,所以才遲遲不反抗的吧?”
威廉:“……”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将頭撇向另一邊,不想看到她。
他怎麼會想到她會故意打昏他後趁機拍攝那種照片!人隻會想到自己常識之内的事,即便已經走上一條以暴制暴的邪路的他,也不會想到這種下作的邪門手段。
大門忽然洞開,一支手持槍/械的軍/隊破門而入。槍聲大作,這些人在阿爾伯特的指揮下魚貫而入。
“威廉!……卡文迪許小姐?”阿爾伯特微愣神,“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被邀請來的客人。”瑪蒂娜彎起眼睛,眼底毫無笑意,“我接手了達德利的醫療産業,因此被邀請來做客。”
阿爾伯特心下一凜。
卡文迪許小姐一直以來的形象總是會讓人忘記她真正的地位。即便是對于他這樣的身份而已,她依舊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比當年卡文迪許公爵掌管家族時更加地位超然。
黑/手/黨,不,應該說是這條ya/片産業背後的海軍以及大貴族想拉攏她。這是自然,因為卡文迪許小姐一向與海軍關系不錯,經常為他們補充社會低質量人才。
“知道您沒事,我就放心了。”阿爾伯特微笑起來,“那邀請你來的那些人呢?”
“他們啊。”瑪蒂娜右手持劍入鞘,劍鞘在左手掌心輕輕敲擊,漫不經心道,“死了。”
“……”
阿爾伯特沒有說話。錯愕隻從他臉上短暫地出現。
“他們侮辱海軍和貴族,竟然還妄想将髒水潑給大人物們。在被我點明這一點後,他們羞愧難當,死了。”
“啊,原來如此嗎?”阿爾伯特立刻發揮出他糟糕的演技,“隻是沒想到綁架威廉的和走私ya/片的團夥竟然是同一個,實在是讓人苦惱啊。”
“哦。”
瑪蒂娜對此表現得興緻缺缺。她提起裙擺,走出門去,跨過地上的血迹與屍體,在走到阿爾伯特跟前時,忽然停住腳步。
她擡手按在阿爾伯特肩上。
阿爾伯特難免錯愕,低頭與瑪蒂娜對視。
兩雙寶石色澤的冷色調的眼對上了。
“那就,”瑪蒂娜頓了頓,“提前祝賀你升遷。”
“!”
阿爾伯特想要去捉住她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腕,卻被她躲開了。一身雪白的大小姐揚長而去,裙擺沒有沾上一滴血迹。
直至她走遠,阿爾伯特才将視線投給威廉:“……威廉,你怎麼成這樣了。”
威廉閉了閉眼,調整表情:“回去再說。感謝你來救我,阿爾伯特哥哥。”
*
幾天後,阿爾伯特從陸軍情報處走出。
他已經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成為軍情處MI6的長官。
當然,比起這個,還有更令他苦惱的事情。
威廉與路易斯正在馬車上等他。
“哥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威廉問他。
阿爾伯特摘下帽子:“一切都和你寫的劇本一樣,很順利。”當然,還有不順利的地方,“瑪蒂娜小姐怎麼說?”
路易斯壓下心底的惱怒,将來自瑪蒂娜的信遞出來:“卡文迪許小姐說,一共六張照片。作為慶祝阿爾伯特哥哥的升遷禮,就送了我們一張。”
阿爾伯特抖了抖已經拆開的信封,抖落下一張照片。照片上,上衣襯衫被解開幾顆扣子的威廉毫無意識地倒在椅子上,隻露了小半邊身子在畫面,畫面的其餘面積全是那處據點的背景。
威廉相信,這隻是瑪蒂娜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張。
阿爾伯特歎了口氣:“瑪蒂娜小姐……”他正了正神色,“威廉,需要我幫忙嗎?”
威廉再次忍不住閉上眼睛:“麻煩你了,阿爾伯特哥哥。”
明明他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事業也能往前進一大步了,可他好像還同時失去了更多。
瑪蒂娜那邊則全無這樣的煩惱。她正和伊麗莎白享用下午茶,輕描淡寫地分享她最近的壯舉。
伊麗莎白笑得前仰後合,全然忘了自己曾經作為鄉紳女兒的“禮儀”:“您真的拍了?”
瑪蒂娜将已經洗出來的五張照片在桌面一字排開。畫面上,威廉倒在椅子上,衣服完好。
“您并沒有拍嗎?那您為什麼……”伊麗莎白有些不明白。
瑪蒂娜輕嗤一聲,兩指撚起其中一張照片抖了抖:“沒必要。我隻需要制造出線索,引導他自己得出結論就夠了。至于照片——”
她彎起眉眼,真情實感地笑起來:“照片有可能被偷走,也有可能被銷毀。隻有當這些照片存在于他心裡時,才是永恒的。”
接下來,那位小咨詢師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來招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