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公爵夫人。”阿爾伯特摘下帽子彎腰鞠躬以示問候。
“莫裡亞蒂伯爵,您……”公爵夫人有所疑慮。
阿爾伯特微微一笑:“請不必在意我,我隻是對紡織業産生了一些興趣罷了。聽說有這樣一個茶會沙龍能讓大家對此次事件暢所欲言,我也很期待。”
瑪蒂娜要笑出來了。
“沙龍”,“暢所欲言”。
分明是幾個遭受損失的貴族舉辦的興師問罪的鴻門宴。
公爵夫人微不可聞地輕輕呼出一口氣,似歎氣。轉瞬間,她又立刻挂上可親的笑臉,挽起瑪蒂娜的胳膊:“和我來吧。”
下午茶廳裡,幾位貴族三三兩兩地圍坐在一起,面色皆不太好看。他們無心享用精心準備的紅茶與甜點,時不時從衣襟裡掏出懷表查看時間,煩躁地敲着表盤,還要強作鎮定。
見門打開,公爵夫人的裙擺一角從門縫裡探出來,他們立刻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向門口張望。
卡文迪許小姐終于姗姗來遲,斜後側一步的距離跟着明明早就到來偏偏一直等在會客廳的莫裡亞蒂伯爵。
看見這兩人,在場諸位貴族立刻明白過來,要讓莫裡亞蒂伯爵當冤大頭的打算落空了。這位是沖着卡文迪許小姐來的,指不定是來看他們的熱鬧的。
貴族們将眼神投向在場中最德高望重、在紡織業投資最多的詹金斯伯爵。這位老伯爵習慣于擔當領導與他人的發言人,立刻擺出一副“讓我教教你”的倚老賣老姿态,打算給卡文迪許小姐一個下馬威,讓年輕人知道知道什麼才叫做體面與規矩。
“日安,莫裡亞蒂伯爵,卡文迪許小姐。”他轉向即将走上前來的瑪蒂娜,語帶倨傲,“卡文迪許小姐,最近因你而起的風波可不小呢,你……”
“啪!”
他的話沒能說完。
隻見瑪蒂娜在他開口的那一刻便撈起裙擺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來,趁他剛說完兩句話的功夫就沖到他跟前,一手攥住他的領子,一手高高揚起,登時就是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打得讓人發懵。
不等其他人反應,瑪蒂娜飛快松開被打懵了的詹金斯伯爵,将他從她面前撥開。體格健碩、愛好打獵的伯爵被輕而易舉地推開,從椅子上流暢地滑落。不等他徹底滑落在地,瑪蒂娜下一步就是立刻沖到其他幾位即将開口的貴族面前,仿佛流水線上作業的熟練女工,賞了一人一個清脆的巴掌,直接把他們的所有話都堵了回去。
公爵夫人:……
她長長歎息一聲,扶住額頭,側過臉去。
見狀,阿爾伯特輕輕幹咳一聲,在瑪蒂娜身後低聲重複公爵夫人剛才的叮囑:“和緩些。”
剛剛還面無表情将想要興師問罪的幾人流利地扇了個遍的瑪蒂娜輕松地拍去手上不存在的灰,臉上揚起假模假樣的燦爛笑容,笑容滿面、溫聲細語地說:
“你們這些廢物,連工人罷工都處理不好,還能指望你們做成什麼事呢?回家掃地做飯奶兒子去吧。牽頭豬來坐到你們的位子上,都比你們現在做的要好。”
再次被阿爾伯特以低聲咳嗽提醒了一次,瑪蒂娜不滿地回頭瞪他一眼。她再一次放緩了語調,以教小學生的拖長音腔調溫溫柔柔道:
“雖然你們把他們當牛馬,但所幸你們還會歹毒地拒絕他們辭職。你們不僅拒絕他們辭職,還動用警力發生沖突,并且幾次對他們提出的要求視而不見。多麼偉大聰慧的主意啊!我怎麼想不到呢?如果我也學你們的話,恐怕我早就和你們一樣要破産了吧。”
阿爾伯特低下頭,以手掩住嘴,掩飾自己的笑意。
“卡文迪許小姐,你這話就說得太過分了。如果不是你惡意提高工人待遇,打破行業規則,又怎麼會鬧出這種事情?”
由于詹金斯伯爵的臉被打得有些腫,不想暴露此刻口齒不清的他緊緊閉上嘴,發言機會被讓給了别人。
瑪蒂娜笑盈盈地将視線轉過去:“嗯,所以呢?”
“我們要求你立刻調低工人待遇,并且補償我們這一次的經濟損失。”
對上卡文迪許小姐那雙泛着冷意的眼睛,想起她那無人不知的瘋,感受到臉頰火辣辣的疼痛,他們皆有些發怵,但又不得不強撐姿态,居高臨下地提出條件。
瑪蒂娜臉上的笑容瞬間收了回去。就在大家以為她即将發作、都有些緊張時,她輕飄飄地沖阿爾伯特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站到自己身邊來。
“莫裡亞蒂伯爵,作為他們夢想中接手爛攤子的冤大頭,你怎麼看呢?”
這個瘋女人!
幾位貴族企業家們在心裡恨恨地罵。
她怎麼能這樣在所有人面前把暗中的算盤全都抖落出來!簡直……毫無體面可言!
阿爾伯特止住笑意,上前一步站到瑪蒂娜身側,不動聲色地擋住來自另一邊不善的目光,裝腔作勢道:“我認為您沒有接受的必要,畢竟就算您不按他們說的做,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被他們起訴。可您在這件事上不曾有過任何違法行為,本就占理。何況在财力上——”他有些不懷好意地拖長嗓音,“不是誰都能和卡文迪許家族的财力一較高下的。曠日持久的訴訟非常耗費錢财,尤其是對于正處于企業危機的人而言。當然,于您,則大可不必在這一方面擔心。”
公爵夫人的臉僵硬起來。她在心裡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摻和進有瑪蒂娜存在的貴族糾紛裡。
她連忙打圓場:“哎呀,你們說的這些話我可聽不懂。我們隻是在舉辦下午茶沙龍讨論問題而已,可不是在法庭上,放輕松點好嗎?有誰想嘗嘗這份維多利亞海綿蛋糕嗎?”
瑪蒂娜聳聳肩,接過那碟蛋糕。她拿起精緻的銀制甜品叉子,撥開蛋糕上雪白的奶油,露出底下深紅的覆盆子果醬,心不在焉地将本就富有流動性的果醬搗得更稀薄了一些。血液一般的深紅色果醬流淌在塊狀奶油之間,浸透了蛋糕,呈現出倒人胃口的模樣。她叉起其中一塊,面不改色地送進嘴裡。
“你說得對。”這句話是對公爵夫人說的,瑪蒂娜還是願意給她面子,“我不應該如此氣勢洶洶,剛才扇諸位的那幾巴掌确實是沒必要。”
衆人面色皆是一僵。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種下人臉面的事情做了還不夠還要反複提嗎?他們既不可能抛下臉面反打回來,更打不過這位臭名昭著的女瘋子。
“唉,卡文迪許小姐,您真是太沖動了。”阿爾伯特裝模作樣地接道,“不過好在諸位都是長輩,最是寬容體諒不過,他們不會怪你的。”
狗男女!
有人已經在小聲地恨恨咒罵了。
瑪蒂娜沖阿爾伯特眨眨眼,很滿意他的知情識趣。她将手中的蛋糕放下,騰出手來,遞給阿爾伯特。
而他也立刻體貼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也不該如此激動。畢竟——”瑪蒂娜故意惡毒地加重讀音,“要破産的人又不是我。”
“你這個——”
有人暴怒,但在接觸到同伴們幸災樂禍的眼神後又立刻偃旗息鼓。雖然卡文迪許小姐是敵人,但身邊這群家夥也并非是同伴。他們更樂意看到有下一個人出頭、出醜。
公爵夫人對這群蠢貨感到絕望。這次沙龍的舉辦簡直就是在浪費她的聲望和信譽。不僅沒能解決糾紛,還反過來引發了新的矛盾。也難怪瑪蒂娜看不上這群蠢貨,她要不是礙于丈夫的面子,也懶得為這群蠢貨提供調解機會。
另一邊,瑪蒂娜和阿爾伯特開始默契地一唱一和。
“我還要恭喜你呢,莫裡亞蒂伯爵。”
“哦?為什麼呢?”
“恭喜你失去了一個破産的機會。因為你既不是壓迫工人以至于引發暴亂的愚蠢又歹毒的廢物,也不是看不清形勢以至于接手别人不要的爛攤子的冤大頭。”
“多謝你的誇獎,我不知道在你那裡我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
“是啊,所以你得感謝我。”
“非常感謝卡文迪許小姐賞識。”
公爵夫人歎出今天的第三口氣,扶住額頭,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搖搖欲墜。
“抱歉,各位。”她的聲音虛弱至極,裝病裝的得心應手,“我忽然頭疼得厲害,沒辦法招待各位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
今天,企業家們雖然得到了一頓好打與冷嘲熱諷,但也什麼目的都沒達成,還失去了公爵夫人的幫助。
瑪蒂娜笑嘻嘻地把公爵夫人扶到椅子上:“那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被侍女們引至大門外,披着裝飾有卡文迪許家族花紋馬鞍的馬被公爵夫人府邸的馬夫一步步牽至瑪蒂娜面前。瑪蒂娜接過缰繩,一腳踏上馬镫,就聽見阿爾伯特對她發出邀請:
“不知卡文迪許小姐是否願意給我這個機會送你回家呢?”
瑪蒂娜放下腳,轉過身,詫異地看他一眼:“你送我回家?”她看了眼不遠處莫裡亞蒂的馬車,露出疑惑的神情,“難道你想讓我的馬自己回家嗎?”
說罷,她重新将腳踏上馬镫,利落地翻身上馬,兩腿岔開跨在馬身的兩側,坐得穩穩當當。
阿爾伯特:……
他也想歎氣了。
察覺到瑪蒂娜現在的心情不錯、情緒穩定,他放心地上前一步,握住瑪蒂娜手中的缰繩,擡頭仰視她:“詹金斯伯爵可是被你下了好大的臉面,請你務必小心,以免被報複。”這位伯爵既小心眼又惡毒,還與恩德斯伯爵交好,兩人有着相同的打獵愛好。
他沒得到期待中的回答,而是一句輕飄飄的反問:“誰?”
“詹金斯伯爵。”他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第一個被你打的人,記得嗎?”
瑪蒂娜恍然大悟:“啊,記得了。”她低下頭,目光撞進阿爾伯特的眼裡,“謝謝提醒——我通常可不記男人的名字。”
她的眼睛如一片雪原,寒冷徹骨,但在此處忽然有種别樣的溫度,仿佛冰川之上反射的陽光,燒得人眼暈又臉熱。
出于一時沖動,阿爾伯特低聲道:“可你記得我的名字。”
“是啊。”出乎他的意料,瑪蒂娜竟然回應了他,“這是為什麼呢?”
阿爾伯特沒再說話。
他看着騎在馬上的女人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地凝視他的雙眼,臉上浮現出不同以往的戲谑神情。她執着馬鞭的手擡起他的下巴,食指陷進下颌骨與脖頸間那片脆弱的皮膚。戴了馬術手套的拇指輕輕擦過他的嘴唇,按在唇角處。皮革的材質乍一觸碰是冷的,可馬上就浸潤了他的體溫。
阿爾伯特聞到雪松冷徹甘苦的氣息。
“嗯?這裡已經愈合了嗎?”
他聽見她問。
原先由于她的身影遮擋而籠罩住他的陰影消失不見,陽光忽然重新浮現在他眼前。面前的女人勒起馬的缰繩,一甩馬鞭。駿馬長長嘶鳴,疾馳而去。
阿爾伯特若無其事地收起手杖,戴上帽子,登上馬車,聲音波瀾不驚地吩咐馬車夫:“走吧。”
“……這個家夥,真是……”他喃喃自語。
他不可扼地擡手撫上自己剛才被她觸碰的唇角。就在不久前,有人在那裡落下一個辛辣的吻,留下一個見血的咬痕。
“……太惡劣了。”
低低的歎息消融在幽微的暮色中,連帶着在夕陽映照下耳根處的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