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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深夜裡滾動着躁動的、令人不安的空氣。
瑪蒂娜身披一件披肩,盤腿坐在屋頂上,仰頭觀察星空。
她同星空并不熟悉,她于天文學一行也并非存在天賦。她隻是計算到今晚會發生一件大事,她必須保持清醒。
銀發的女仆從閣樓的窗戶裡跳出來,獵貓一般輕盈敏捷地沿着屋脊走過,來到她身邊。夜風凜冽,吹拂得女仆裙擺飛揚作響,可她身形穩健,立在屋脊紋絲不動。
“大小姐。”女仆将電報遞到瑪蒂娜面前,“伊麗莎白小姐傳來電報。如您所料,男工之中發生了嘩變,打算反抗您。但是騷亂已經平息,為首鬧事者也全數關押入獄,其餘人皆已被集中看管起來,正在等候您的安排。”
瑪蒂娜低下頭,不再仰頭觀察星星。她接過電報,低頭快速地掃過全部信息。墨色的頭發被風揚起,融入夜色中。
她的眼睛也如夜色般冰涼深沉。
“一味地采取強硬手段總是會讓人害怕,害怕到了極點,就會生出新的麻煩。”
她的聲音平靜,毫無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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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哐。”
瓊站在監獄的其中一間囚室前 ,重重敲了幾下鐵門以喚起裡面囚犯的注意。
坐在囚室裡的,是這次工人騷亂的領導者。瓊從前見過他,她對他印象不深,自然也想不起他叫什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不關心這些男人的心理狀态,也不關心他們為她們工作是否開心。她隻感到疑惑。
“所以你們為什麼要反抗呢?”她真情實感地詢問,“你們的生活難道不夠好嗎?”
這句話點燃了囚犯的怒火。邋遢肮髒的男人沖到鐵門前,隻能從縫隙間伸出猙獰的手指,試圖攻擊她。
“你懂什麼!”他怒吼,“你根本就不知道尊嚴被踐踏的感受!我們活得像奴隸一樣!”
瓊不解地皺起眉頭,譏諷的單詞利落地一個個蹦出:“可你們本就活得像奴隸,你們從前也不過是為了一個硬币就能親吻上司鞋子、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在工廠裡即使被機器攪成肉泥也得不到一分錢賠償的工具。”
“現在也一樣。随便一個你們的女/表/子的工資都比我們高,你們甚至拿錢給抹布一樣的ji/女看病,也不願意給我們一先令。”
“啧。”瓊發出厭惡的聲音,“你們的工資甚至比以前還高,但是你們從前從來沒敢反抗過——别說我瞎編,我和你們都是從同一個地方裡走出來的——你們從前不反抗,是因為我們的工資更低,這讓你們覺得自己的生活的還可以勉強忍受。在工廠裡舔幹淨上司的鞋、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後,你們可以回家對着老婆女兒吆五喝六讓她們端來面包和熱湯,在飽餐完一頓後把她們今天賺到的錢摳出來去賭/博喝酒piao/chang,在一天結束的時候再醉醺醺地回來揍她們一頓。”
她揚起眉毛,輕慢又譏諷地看着他,就像在透過他看自己從前粗暴、如今生死不明的丈夫:“但是現在不同了,一兩塊上漲的工資怎麼趕得上自己地位的變化?你們在工廠裡被女上司指揮,雖然不用給她們舔鞋,但你們的窩囊氣卻更大了。回家後你們不僅沒法當國王,還得屈辱地撿起湯勺給兒子煮湯喝,然後眼巴巴地等着女兒從學校回來丢一點獎學金的零頭好讓你買酒。你當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奴隸。你們不僅是奴隸,還是吸血的螞蟥。”
真是賤骨頭。
這種日子他們才過了不到一年,可她卻過了将近四十年,而且比這更糟。
瓊徹底失去了與他們交流的欲望。她轉過身去,在腰間系的圍裙上擦了擦手。瓊接過警/察們遞來的口供冊子,随意地翻看了一眼。她不識字,當然也沒有翻看的必要。但是在市井間摸爬滾打四十年的經曆讓她明白此刻應該做什麼。于是她模仿着伊麗莎白小姐的姿态,從圍裙口袋中掏出瑪蒂娜小姐簽的支票夾進其中一頁又遞了回去。
警/察們心領神會。
“卡文迪許小姐吩咐了,麻煩先生們好好招待他們。”
瓊利落地拍去手上不存在的灰,小人得志般地走出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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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裡,梅将一份電報遞給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小姐,瑪蒂娜小姐将電報發過來了。”
伊麗莎白攤開電報,細細揣摩每一個單詞的内涵。
“開啟卡文迪許綠生産線。”
大小姐終于決定正式開啟大規模的生産線了嗎?難道是這次騷亂引起了她的不滿?
“周薪三到十英鎊。”
伊麗莎白閱讀的速度忽然一滞。
三到十英鎊,這已經超過同時期90%的工人薪水了。隻有擁有技術的熟練工才有三英鎊的周薪,他們一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四小時,才能拿到三到五英鎊的周薪。可瑪蒂娜的工廠一周隻工作五天,每天工作時間九小時,還有額外的獎金、保險金、加班補貼與節假日福利。
不過這條生産線面向的本就是中産階級及以上的群體,工資高一些也無妨。
“如實告知工作危險性。”
伊麗莎白神色微妙。
卡文迪許綠——也就是孔雀石綠。
現在所有綠色染料都富含劇毒,巴黎綠與舍勒綠皆為砷化合物,隻一點劑量入口就可能導緻死亡。但是孔雀石綠,它也許有毒,但是很顯然要低得多。即便毒發,也可能是在富集毒素的許多年以後。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而言,他們甚至可能活不到因為孔雀石綠而死的年紀,而是提前死于傷寒、肺炎、梅毒、鼠疫、霍亂以及饑餓、過勞、生育。
“不必采取我們的員工調控手段,任其自由發展,适當管控不要生亂即刻。”
在瑪蒂娜的刻意調控下,從工場到公司,所有的技術人員、熟練工、領導層皆由女性擔任。這些野蠻的女性各有其生存智慧,一旦接收到足夠的資源便用盡全力向上攀爬。
但是現在瑪蒂娜小姐卻說不必調控。
那就意味着,男性将會在那裡獲得他們原先擁有的資源。
這會發生什麼呢?
也許這是瑪蒂娜小姐的一項社會實驗。在不存在她們的調控手段的情況下,也就是在這個社會整體性别環境的情況下,這樣一項待遇優渥、利潤豐厚的行當會很快被男性全數擠占,然後聲稱他們從古至今就擁有的某項男性美德讓他們天生就應該在這片沃土紮根。
比如男性有時候聲稱自己擁有敏捷的筆觸與細膩的靈魂,生來就應該成為莎士比亞或達芬奇。而當科技成為時代發展的前沿時,他們又忽然大規模聲稱自己生來就具備理性思維,所以他們天生就應該成為數學家科學家。
伊麗莎白面上浮現出奇異的神情,這讓她看起來有些恍惚。
但是梅再次喚醒了她。
“伊麗莎白小姐,還有最後一行字。”
伊麗莎白點點頭,低頭再看去。
“将生産速度調快,另外臨時開啟工作防護服生産線,這裡的罷工隻是前奏。”
——“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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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注定是不安穩的一年,卡文迪許紡織廠工地上的男工騷亂仿佛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将這一點罷工的星火點燃燎原烈火,開啟了英國全境紡織業的大罷工。
但原因在于,男工騷亂是抗議卡文迪許公司開出的工作條件太差,而其他工廠的大罷工則是因為卡文迪許公司的條件太好。
如果沒見過卡文迪許綠生産線的五英鎊周薪、做五休二、九小時工作制、按件計算年終獎、按季節發放工作防護服、配套保險金,他們也可以繼續在自己的垃圾老闆手下兩眼一抹黑地忍着,就像同時代的千千萬萬底層勞動者一樣。
但是憑什麼卡文迪許小姐能讓自己的工人擁有這些,而他們卻要在别的工廠裡活得不如狗呢?
沒看見那位大小姐現在開啟了生産線,正在報紙上以每天一則招聘廣告的速度向全社會招工嗎?既然别人能去,那他們也能去。
剛開始,隻是少量的工人辭職。他們成功入職卡文迪許紡織廠,加入生産線,然後把全家老小一起搬到配套的社區裡,再把新生活的好消息帶給原先的鄰居與同事。
工廠主們立刻反應過來,拒絕了接下來所有工人的辭職,甚至聯絡警/察逮捕沒辭職就逃走的工人。在數十個工人集結起來共同抗議後,上升到小規模的暴力事件,不少工人因此受傷。
這引發了更激烈的不滿,進而掀起全行業的大罷工。
瑪蒂娜的目的達到了。
全紡織行業的大罷工使得從服裝到家居、玩具等多個行業一起被迫停擺,布料價格飛漲。卡文迪許紡織廠因為在初成立時就引入了從德國進口的最新機器,這讓她們本就比其他還在使用第一次工業革命科技成果的工廠生産效率更高。早就得到瑪蒂娜指令的工廠加快生産,在這時頂上了英國境内的紡織需求。
金錢如流水般洩如瑪蒂娜的賬戶裡。在這一段時間,伊麗莎白幾乎不敢阖眼。在晝夜不停的隆隆機器運作聲中,她亢奮地計算着賬單上飛漲的數字,直到被瑪蒂娜強制關機。
拒絕了女仆代勞的提議,瑪蒂娜輕而易舉地将昏睡中的伊麗莎白單手抱在臂彎裡,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肩膀上。她騰出一隻手,撩開籠罩在伊麗莎白臉龐的棕色發絲,打開卧室門,将她放置到床上。
拉上卡文迪許紡織公司出品的厚實窗簾,整個房間陷入午夜似的昏暗。
瑪蒂娜走出門。
此時正值下午三點。
銀發的女仆不帶私人情緒地提醒瑪蒂娜:“大小姐,公爵夫人邀請你參加的沙龍就在今天下午,請問是否有意向前去?”
鑒于瑪蒂娜不久前剛在諾亞迪克号的晚宴中露過臉,此時還遠遠不到需要她再次出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證明自己還活着的時候。公爵夫人作為上流社會的老社交選手,一向懂得把握分寸。如此着急邀請她,必然是發生了什麼。
作為貴族的社交中心,公爵夫人的威望不僅在于她丈夫的地位,更在于她的長袖善舞。她那麼真誠坦率又懂得照顧他人感受,以至于她能夠和所有人都“真心”交好——她幾乎是所有貴族的密友,也是當貴族之間發生矛盾時斡旋其中的潤滑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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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興師問罪吧。”
“是要興師問罪呢。”
陷進會客廳的沙發裡,瑪蒂娜端起一杯紅茶,卻不喝,隻淺淺嗅紅茶的香氣。她半睜着一雙缺乏神采的眼睛,略顯不耐地掃過坐在茶幾左側那張沙發上的阿爾伯特。他淺笑着啜飲咖啡,緊跟在她之後接了一句。
察覺到瑪蒂娜投來的目光,他舉起手中的咖啡杯,微擡手腕,遙遙敬了一道。不等瑪蒂娜開口問,他便自覺解釋道:
“今天參加沙龍的幾位皆是那些最近鬧得天翻地覆的紡織公司的股東。至于我,”對上瑪蒂娜的視線,他微微彎起眼睛,顯示出一種盡在掌握的惬意姿态,“我隻是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有意接手幾支股份。”
幾·支·股·份。
說得輕巧。
明顯是那些心懷鬼胎的貴族盤算着如果事态無法挽回就找個冤大頭接手這堆爛攤子。難道他們覺得阿爾伯特會是想當冤大頭的人嗎?
瑪蒂娜一點也不信阿爾伯特的話,對他遙遙舉杯,傾斜手腕,将涼透的紅茶慢慢從高處澆到一邊的綠植盆栽裡:“是嗎?那就……祝你今日看戲愉快。”
愉悅的笑聲從阿爾伯特的喉嚨裡洩出來,連帶着胸膛也震動起來。
“借你吉言。”他舉起咖啡杯,一飲而盡,“我很期待。”
瑪蒂娜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微妙,從他的臉上,下移了幾寸。
……這家夥。
公爵夫人從舉辦沙龍的下午茶廳走出來,進入到會客廳。她還是一副和善可親的模樣,一見面就親切地與瑪蒂娜問好:“哎呀,下午好啊小瑪蒂娜,好久不見。”表示完親近,她的語速難免着急了些許,壓低聲音提醒瑪蒂娜,“你可算來了,大家等你好久了。雖然他們這樣的行為确實有些冒昧,但也請你和緩些。大家都是貴族,沒必要撕破臉。”
提醒完瑪蒂娜,她轉頭向阿爾伯特問好:“下午好,莫裡亞蒂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