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華生醫生極具文學藝術性的傳記小說出版後,每天都有記者在門口圍追堵截,更有粉絲試圖一睹大偵探風采。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什麼人從這裡路過都不會顯眼。
将目光從激動的人群中收回,威廉轉身走入一旁的暗巷。
最後一絲餘晖已落,天色昏暗陰沉,月亮在厚重的雲層後若隐若現。暗巷中缺乏燈光照明,這讓威廉的表情更加模糊。
“這次選拔獲得了最大的成果。”
他擡起眼,他的同伴們正在黑暗的更深處等待他的到來。
威廉伸手将頭上的帽子往下壓了壓,寬大的帽檐阻擋了光源,讓他的上半張臉更是陷入陰影之中。
“接下來,我們來消滅那些無法被警/察和司法機關消滅的特權階級的惡魔們,讓他解決那些事件,向全世界宣揚貴族的腐敗。讓他成為使光明照進[黑暗]的英雄——夏洛克·福爾摩斯。”
雲層被倫敦上空潮濕陰冷的風吹散,月光投向地面,照進暗巷。他們背對月光,向黑暗的更深處走去。
但是唯一的問題是——
威廉想起霍普在事後說的:
“我到的時候,那個畜生已經死了。”
德雷伯伯爵究竟是被誰殺死的?而且還是那種極其殘忍、羞辱與報複意味極強的死法。
威廉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名字。
可是他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推斷這是瑪蒂娜小姐做的。因為他沒有親眼見過被瑪蒂娜殺死的受害者。所有被她處理掉的人,都在名義上存活于這個世界,實則無聲無息地湮滅,貴族的醜聞也因此被遮蓋。這是她的任務。
除非這不是她的任務,而是她出于自己的主觀動機殺死德雷伯伯爵。
可是為什麼夏洛克·福爾摩斯沒有“推理”出第一個兇手呢?究竟是他推理不出,還是他推理出了卻故意為大小姐隐瞞?他出于什麼目的為她隐瞞?
這讓威廉在決定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選項時猶豫了很久。
卡文迪許小姐,實在是太擅長給他出難題了。
想到這裡,威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側的阿爾伯特。
還有阿爾伯特哥哥,對卡文迪許小姐的關注未免過多了。
——看樣子,她給他們出的難題還遠不止眼前的這些。
*
對于莫裡亞蒂們的心思,瑪蒂娜并不知道,也不在乎。
麥考夫的辦公室裡,瑪蒂娜難得心情平和地面對他。
“福爾摩斯家族又出大名人了。”
她還有心情調侃麥考夫。
對于瑪蒂娜多餘的調侃,麥考夫一貫以來的态度就是無視。
他坐在辦公桌後,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上那本硬面封皮的書,從封面标題上掃過的眼神有些微妙。
《绯字的研究》。
關于一向貓厭狗嫌的弟弟在這本書裡被描繪成大英雄這種事,其實麥考夫很想找機會調侃一番,或是當着夏洛克的面,以一種委婉的口吻取笑他。但是在面對這個曾經算計過夏洛克、甚至這次也給他下了絆子的女人時,麥考夫并不想多說什麼。
“瑪蒂娜,德雷伯伯爵這件事是你做的嗎?”
被他詢問的對象正在毫無邊界感地參觀她早已來過無數次的辦公室,仿佛對從前數年裡她從未關注過的一切忽然感興趣起來。她站在他的書櫃前,一本本地仔細觀察書脊上的文字與标簽,打開書櫃門,伸手觸碰書櫃中的擺件。
能夠被麥考夫擺上台面的東西,必然不涉及真正的、難以見人的隐私。但是書櫃門是一層屏障,将裡面能夠展現他精神世界一角的東西封存在裡面。當她打開櫃門去觸碰裡面的東西時,麥考夫還是感到一陣難言的、輕微的、如隔靴搔癢的被侵/犯感。
“怎麼可能。”
他得到驚訝似的反問。
“小偵探不是說了嗎?真兇可是那位公共馬車夫霍普先生。”
她的手指從起伏的書脊處一本一本地掠過,像撥動琴弦那樣。很快她又對這裡失去了興趣,走到他身後,面向他身後那扇窗戶,眺望被局限在窗戶邊緣與建築物線條間那一小片漆黑的夜空。
麥考夫對于瑪蒂娜裝模作樣的反問并不意外。
即使是因為未婚妻受到了那樣程度的虐待與迫害,但對于一個男性而言,他也不會在報仇時将其閹割以洩憤。麥考夫太清楚這個時代大多數男人的心理。他們擁有共同的器官,所以當他人在這一方面受到傷害時,他們自己也會在精神上産生幻痛。這種精神聯結要強大得多,至少比他們對女性遭受性迫害的共情要強大百倍。
也許有人會因為自己的妻女遭受侮辱而憤怒,但他不會将仇恨投射到對方那個和自己共同的器官上,即使那是作案工具。
會将這種仇恨投射到這一特定器官并将其閹割的,更像是他面前這位正在裝無辜的瘋女人。
麥考夫低低地歎了聲氣,但面上表情不變,雲淡風輕地叮囑瑪蒂娜:“以後做的隐蔽些。”
他其實在給她台階下。既想得到她的親口承認,又表達了他的态度,特許給她縱容。
原先與他背對背的她忽然轉過身來,俯視坐在椅子上的麥考夫。
這是一個極具有威脅信号的動作,尤其是對于曾經也有不少實戰經曆的麥考夫而言,将自己的脊背暴露在她視線下并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感到脖梗後方,那一小片被夾在領口與他發際之間的肌膚刺痛,似乎是她的目光正刺向那裡。這使他身體微微緊繃,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她終于開口了,同樣回答得雲淡風輕:“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死不承認。
麥考夫難得地感到頭痛,太陽穴處的血管似在隐隐跳動。也許是因為被瑪蒂娜氣的,又或許隻是因為他加了太久的班。
“你要是加班太久困得要死就去睡覺,别猝死在我面前。”瑪蒂娜有些嫌棄地後退一步,從他身後繞出來,作勢想走,“沒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麥考夫都要對她沒脾氣了。
“達特姆爾。”
他說。
瑪蒂娜離去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回過頭來。
“恩德斯的另一個狩獵場,達特姆爾。這并非他常去的狩獵場,所以當恩德斯死後,這處狩獵場并沒有被處理。但是最近,似乎有人發現那處狩獵場重新有了一些活動,也許是他曾經的朋友們,比如詹金斯伯爵。我需要你去那裡,看看是否有新的狩獵活動。如果有,你知道你該做什麼。”
麥考夫将“朋友們”這個單詞的讀音咬得有重,以至于聽起來有些諷刺。
“阿爾伯特那家夥被你招進來是吃幹飯的嗎?”
這個女人真是越來越不客氣了。
“我有别的事要交給他,這件事必須你來做。”麥考夫的聲音平靜,但顯然意味深長,“畢竟,達特姆爾在德文郡。”
瑪蒂娜就站在那裡,距離他不遠不近的一個距離,是所有進入他辦公室的下屬都會與他保持的距離,這才是他能夠心平氣和與瑪蒂娜交流的距離。
她站在他的辦公室中央,一隻腳仍然保持着朝向門的方向,隻有半邊身子與腦袋回過來,用半張側臉面對他。
冷色調的松石綠從垂落的幾絲黑發間透出來,直直地刺向他。這種刺痛感是麥考夫能夠容忍的,而不是那種輕佻的、挑釁的、不尖銳的、在他隐私邊緣試探的、撫摸似的侵/入。
那會讓他感到有東西正在失控。
回應他的隻有門被重重打開又重重關上的撞擊聲。
麥考夫知道,她會去做的。
*
大小姐每次去接受“工作任務”回來,心情都不會太好。
這是瑪麗安一貫以來的認知。
這種不太好,是一種因為被上級壓制的不爽。因為大小姐習慣了成為發号施令的領導者,而不是被發号施令的對象。
但是今天大小姐似乎心情尚可。
“瑪麗安。”
于是她走到她的大小姐的身邊,彎下她的腰,低下她的頭,順從地傾聽接下來的命令。
“去告訴伊麗莎白,讓她準備收購事項,一切按計劃進行。讓設計服裝的卡米拉女士準備好展示的成品與設計冊。還有上次被伊麗莎白新招進來的畫宣傳畫的年輕女士,準備好廣告與宣傳畫冊。她們現在的任務是巴黎世博會,等我從德文郡回來就去巴黎。讓安那邊發出文章,揭示舍勒綠與巴黎綠的毒性。還有,我們新的宣傳關鍵詞是:安全。”
傳統的綠色染料一向擁有劇毒,但是因為人們難以舍棄這種鮮豔的綠色,所以隻能對來自醫學界的警告視而不見,資本家們為了自身利益也會對此嗤之以鼻。
但是,當毒性更低、顔色同樣鮮豔美麗、價格更低的新染料出現,舊有傳統将被推翻,利益網絡也将被打亂,重新洗牌。
那些與這份利益挂鈎的資本家們也就再也坐不住了。
“希望這一次詹金斯伯爵能夠學會和我好好說話。”
這次他不得不與她”好好說話”。
在瑪麗安即将退出辦公室,前往完成瑪蒂娜的任務時,她又被叫住了。
“如果出于利益的考量,沒人願意幫安發布她的文章,也不敢替我們宣傳,那就拿錢去找米爾沃頓的出版社吧。”
大小姐在一張支票上随手寫下一個數字,輕飄飄地遞給女仆:
“反正那家夥為了錢什麼都做。”
至于他是否會再拿這份情報去勒索詹金斯伯爵這群人,就不關她的事了。反正,她也隻是想把他們逼上絕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