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走出門,就見波娜邁着老邁但穩健的步伐快速沿着台階向上而去,敲響下一扇門。
社區全部人員的撤離用時23分鐘。
緊鄰白教堂區的這片社區的全部居民後撤到了更安全的地帶,将騰空的這片區域留作緩沖地帶。
瑪莎和她的兩個孩子在指揮下被安頓到了另一片社區的某戶居民家中。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有孩子,因此住宅也格外空閑,可以暫時容納她們一家三口。
“沒事了嗎?”瑪莎問。
年輕女人從容地笑了笑,向窗外看去:“不會有事的,因為伊麗莎白小姐來了。”
教堂已經被騰空,充作戰時醫院,用于安頓傷患。伊麗莎白就站在教堂前的廣場中心,調動人員與物資。
一切都井然有序。
瑪莎透過窗子,捕捉到了伊麗莎白投到廣場上的狹長的影子,心跳漸漸平穩。
“情況怎麼樣?”
伊麗莎白詢問從教堂裡走出來的安妮。
安妮摘下口罩,冷淡地回答:“無礙,就是有幾個人患有梅毒。我已經将她們隔離出來。”
“詢問一下她們的意見,如果願意的話,就用你那個藥。”
“好。”安妮轉頭叫來一個人,“海蒂。”
十三四歲的少年捧着一個醫用托盤跑了過來。她的臉上病容不複,臉頰也充滿活力地鼓起。
“準備用藥。”
“好。”海蒂簡潔地回複。
她是被瑪蒂娜從地獄裡打撈出來的人。即使被救了出來,她因為xing病幾乎死去。在即将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聽見安妮以冷淡的聲音問她:“我有一劑藥,對你的病有奇效。它可能立刻治好你,也可能瞬間置你于死地。我以靈魂和魔鬼做交易,獲得了這一偉大發明的靈感。現在,選擇權交給你。”
海蒂不信上帝與魔鬼,曾經拉她下地獄的并非魔鬼,拯救她出地獄的也并非上帝。将死之際,海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回答她:“救我。”
她賭赢了。
于是她成了安妮的配藥助手。
捧着托盤跑來的海蒂又麻利地捧着托盤跑了,她得去臨時搭建起來的配藥室配藥。對于這項工作,她已經很熟練。
第一批從白教堂開火地帶撤離的人在護送下跌跌撞撞抵達這裡。她們有的崴了腳,有的被燒傷,有的被不斷落下的碎磚瓦片砸得頭破血流。沒受傷的人扶着受傷的人,護送她們撤離的救援人員們肩上手上提着一溜串的女孩們。
教堂瞬間忙碌起來。穿着白衣褲、頭巾包着頭發、戴着口罩手套、臨時組成的醫療人員在臨時騰出來的場地進進出出,幫忙配藥的海蒂忙得腳不沾地。
“還真忙啊。”卡米爾女士帶着她的學生貝姬匆匆趕來,手裡提着一筐未經染色并經過消毒的白色布料,拿給安妮,“我們研究新款布料的時候發明出了這款,雖然不太适合做衣服,但特别适合止血,希望能幫到你們。”
安妮輕松地從已經有些吃力的貝姬手中接過沉甸甸的一大筐布料,拿起其中一卷湊近了觀察,臉上露出一絲淺淡的微笑:“謝謝。這很适合做止血繃帶,你們也許可以考慮用這個做月經用品。”
這一切都無法引起伊麗莎白的注意。她沉默地注視着已經從白教堂區撤離出的人,一言不發。她的目光快速從這批剛回來又趕回白教堂區的救援隊伍中掠過,試圖找到她想看見的那個人,未果。她開始在心中勸說自己停止這種區别對待,因此她始終不置一詞,收回了這種找人似的目光。
“不要擔心。”她走到正在哭泣哀嚎的傷患之中,走到那些被迫失去家園、迷茫地望着天空的人群之中,安撫她們,“我們會補償你們的一切損失。另外,瑪蒂娜小姐正在與政/府交涉,你們都會得到公正的對待。”
她會摒棄一切私人情感。
第二批、第三批……
伊麗莎白意識到,從白教堂區撤離的人有些多了,人數已經遠超過那片地區實際為卡文迪許公司工作的人數。
對此她早有預料。在她的調度下,始終未出現物資或人手不足的情況。
伊麗莎白深知艾琳的秉性,那種為了救人可以抛棄一切的女人,不可能會僅僅隻救卡文迪許公司的工人的。這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在瑪蒂娜的意料之中。她們将其稱作“卡文迪許唯一的良心”,将她的所作所為視作一項名聲工程,也因此默許了她的多餘行動。
撤離行動即将進入尾聲,所有女人都得到了安頓與治療,孩子們漸漸睡去,偶爾發出幾聲夢呓,就連海蒂也靠在配藥台下,陷入安詳的夢境。安妮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
伊麗莎白的心沉到了極點。
——艾琳還沒有回來!
她知道她的,這個該死的女人一向身先士卒,敢于冒險,從不按常理出牌。現在就連救援人員也已完成工作全部撤退了,可艾琳呢?
伊麗莎白咬緊了牙。
理智告訴她,憑艾琳的能力,她不可能死在那裡。她也是一直這麼想的。可當現在一切都進入了尾聲,空閑下來的頭腦立刻湧入了先前難以擠入的繁雜思緒,恐懼抑制不住地湧上心頭。她忍不住去想,如果艾琳死了在這次行動,那她的死亡就完全是由她一手導演。
身為棋手,犧牲一些棋子以換得棋局勝利,是理所應當的。棋子和棋子間沒有什麼區别……
“快來救人!”
一頭髒亂不負光鮮的金發闖入伊麗莎白的視野,比這更早到達的是聲嘶力竭的嘶吼。艾琳抱着一個面目疼痛到扭曲卻昏迷不醒的女人,那女人的肚腹異常沉重膨大。
一瞬間,本已經安靜下的營地立刻喧鬧起來。已經歪到地上、枕在安妮鞋面上的海蒂跳了起來,把身上蓋的外套甩了出去。安妮無暇顧及這些,快速朝另一邊的護士和醫生們做了幾個手勢,所有人立刻默契有序地各自進入自己的那條“流水線”。
幾個護士将那女人放至擔架子,安妮卷起袖子往她身下一探,快速吩咐:“準備接生。”
艾琳兩臂空空,終于卸下一個重擔。她擡起頭,有些茫然地以目光尋找伊麗莎白,剛觸及那雙翡翠綠的眼眸,艾琳試圖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啊。”
艾琳睜大了眼睛。
一直以來冷靜自持、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在這一刻流露出她的脆弱,沖進艾琳懷裡,死死抱住她。艾琳瞬間微笑起來。她想觸碰伊麗莎白的頭發,卻無奈地發現自己手上滿是混雜着血水的羊水,最終隻好蹭開袖子,擡起不算幹淨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摟住她。
“結束了。”
半晌,她才終于說到。
“嗯。”
伊麗莎白在她懷中應了一聲。
“我完成了任務。很抱歉給你增添工作量了,希望沒有破壞你們的計劃。我指揮她們撤離後留下自己做掃尾工作,幸好我留下來了……”艾琳無知覺地将所有堆積在心裡的話毫無邏輯地一齊傾瀉出來,“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她身上全是污血,自己的,别人的。
艾琳開始心不在焉地想,自己是不是弄髒了伊麗莎白的衣服和頭發,自己的血是不是流到伊麗莎白身上了。
“傻子。”
她聽見伊麗莎白以顫抖的聲音惡狠狠地罵她,她忽然意識到,這位領袖比她想的更年輕。她低下頭,與伊麗莎白對視。一雙滾燙的手擡起,手指插入艾琳肮髒淩亂的金發,看似不容拒絕實則慌亂地扣住她的後腦。
艾琳笑了笑。
她低下頭,親吻她。
一滴水落在伊麗莎白臉上,溫熱的。她眨了眨眼,慢慢閉上眼睛,品嘗劫後餘生的眼淚。
一聲嬰兒的啼哭宣告勝利的來臨,熹微的晨光劃破天幕厚重的雲層,落下幾束光斑。
安妮終于忙完手上的活,開始清洗血液與羊水,擡起頭看見正在遠處接吻的兩個女人,不自覺發出一聲歎息。
她曾經做了一件錯事。她與一個女人互生情愫,卻為這“不正常”的取向而迷茫。為了獲得高等教育,她一直以來都在女扮男裝,這讓她對自己身份認知生了一些困惑。她拒絕了那個對男性身份的她抱有好感的女人,卻又因為自己的性取向,不自覺地模仿一些男性,向他們靠攏。
但是現在她不會這麼做了。
安妮心情很好地哼起歌來,是達勒姆的民間小調,她曾經聽弗裡達身邊那群酒館女招待唱過。
“?”海蒂疑惑地看她一眼。
“沒什麼。”安妮笑了笑,眯起眼睛,迎上陽光,“我隻是在想,今天會有個好天氣。”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