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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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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娜傲慢地擡起下巴,剜他一眼。

達勒姆大學的渠道雖已然打通,但卻未必能夠做到所以專業學科皆為頂尖水平。總有姑娘需要更尖端的教育,那就需要她們繼續模仿前人,以女扮男裝的方式獲取知識。她若是現在打他們的臉,那以後凡是從她手底下出來的人,都會被這些學府拒之門外。

所以她忍下了這口氣。

畢竟,報複的手段有很多。

被瑪蒂娜剜了一眼,阿爾伯特也絲毫不惱,甚至發出一聲感歎似的輕笑。

原來今天她二人的一切表演,都是為了逼他談條件,想從他們這裡獲利。

真是,不愧是她。

他站起身,向瑪蒂娜伸出手:“那麼,合作愉快。”

瑪蒂娜慢慢伸出手,擺了擺手指。盡管沒有說話,但阿爾伯特已經讀懂她的眼神。小腹處早已愈合的傷痕仍在隐隐作痛,他俯首,以更低的姿态,握住她伸出來的手。

走出MI6大門,在剛轉過身的那一刹那,瑪蒂娜眉眼忽的一沉:

“警局有他們的内應。”

艾琳搶過瑪麗安的活,握住大小姐的手,扶她上馬車:“是,我知道。”

她會替她試探出來的。

*

于艾琳·艾德勒而言,完成這樣一項任務并非難事。

夜晚時分,她從不屬于瑪蒂娜小姐的區域範圍中路過。由于“開膛手傑克被抓”,曾經籠罩在倫敦上空的陰影不複存在,酒館又一次被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填滿。

“請您放開我。”

酒館女招待臉上挂着勉強的微笑,試圖拒絕上前騷擾她的男人。她不敢拒絕得太過明顯、堅決,因為她需要工作,不能得罪顧客。她貧窮,生活在溫飽線上左右擺動。她在最貧窮的時候也曾用身體換取過錢财和食物,但她不是伎/女。

“裝什麼呢?你這個biao/子,還挑起顧客來了?”

隻要一個女人并非嚴格的聖女,那她就會被視作蕩/婦,進而成為伎/女。而伎/女,沒有拒絕的權利。

艾琳将手中的酒瓶砸在醉醺醺的男人頭上。玻璃碎了一地,紅酒混合着肮髒且臭不可聞的男人的血一同淌下來,在不知生死、癱如爛泥的男人身下彙作一灘。

酒館瞬間亂做一團,店主扯着嗓子叫罵起來,其餘顧客起哄起來,發現無戲可看,便将被酒精浸麻木的眼神重新淹進即使摻了水也不算清澈的酒水裡。女招待倉皇失措,在混亂中小聲道謝。

巡警很快前來,将艾琳·艾德勒視作尋釁滋事、過失殺人的男人,将她押入蘇格蘭場。

這樣,也算潛入成功了。

再繁瑣牢固的鎖在艾琳面前都是形同虛設。她極其輕易地開鎖,輕松地推開關押室的門,如同她在家裡推開伊麗莎白的書房門那樣。她換上市警的制服,對着黑黝黝的窗戶上的倒影,雙手握住硬挺的衣領抖了抖,豎起來擋住下巴。又擡起單手,扣緊帽子,将帽檐向下蓋,遮擋眉眼。

現在,她已經是最普通的蘇格蘭場小職員了。

她走出關押區域,向辦公區域走去。外面喧喧擾擾,一場好戲正在發生,聚光燈下的男主角由遠及近,叼着一支未點燃的煙,滿臉不愉,與艾琳擦肩而過。

是由雷斯垂德探長帶來的名偵探福爾摩斯。

艾琳瞬間明白了。

這就是那個需要她交予文件的“合适的人”。

她站在樓梯上,從層層疊疊的扶手間隙向下瞥了一眼,目光從福爾摩斯與華生身上掠過,停在正在交流的雷斯垂德與派特森。大偵探似有所覺,擡起頭,卻并未捕捉到目光來源。他咬着煙頭,磨着牙齒,思索今天這局。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冤案,這也是他答應雷斯垂德請求的原因。照現在形勢看來,雷斯垂德已經知道冤案證據的所在地點,并決議取得。而他今天扮演的角色,就是能夠代替他們揭發真相的[局外者]。

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并不好受。

夏洛克又一次感受到了這種無力感。

四樓,艾琳被格雷格森探員攔下問話。

“伊恩·巴托裡嗎?”智力不算高且自大的探員念着艾琳編造的假名,輕易放過了這名在他看來并不可疑的警員,“哦,那你工作去吧。”

艾琳與其擦肩而過,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

内應……嗎?

能夠取得證據情報的人職位必定足夠高,不可能是普通警員。而若是阿特登處長的親信,就無需她來完成這件事了。另外,也得排除剛才那名不夠聰明的探員。雷斯垂德也顯然得排除。他是在明面上請來福爾摩斯的人,而身為内應的那個人,必須隐藏在暗處。且他的關系得和雷斯垂德足夠好,知道雷斯垂德的打算,否則莫裡亞蒂不會事先知道福爾摩斯這個“合适人選”也會在場。

艾琳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了。

她輕松地進入藏有所有秘密文書的保險室,翻找起文件。

要潛入這裡可謂輕而易舉,真正的難點在于要找出那棵“隐藏在森林中的樹”。

外部傳來動靜,是雷斯垂德與福爾摩斯。看來他們也到了這裡,與警衛起了争執,希望他們能為她争取到足夠多的時間。

……不過這動靜也過大了,他們是和阿特登本人打起來了嗎?

艾琳抿住嘴。

——找到了!莫裡亞蒂要的證據。

還有……

她微笑起來,不着痕迹地将幾份文件塞入懷中。

反正,就算之後文件丢失的事情被發現了,蘇格蘭場也不敢聲張,最多也隻會把賬算在雷斯垂德頭上。

待艾琳悄無聲息地安全離開警局時,派特森剛剛得知雷斯垂德因為與阿特登鬥毆而被關押。他歎了口氣,想到莫裡亞蒂所說的、他們通過交換利益暫時借用的秘密執行者,不免皺起眉。

那人還沒出現。

他擡起手,扶了下鏡框,剛想從懷中口袋掏出一支煙,卻摸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硬物。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

是他們要找的證據!那人是什麼時候将這件東西放進他衣服内側的,甚至是在他本人都無所察覺的情況下……

能在這種戒備森嚴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潛入這裡,在短時間内找到證據後全身而退,甚至快速精準判斷出了他才是MI6的内應,并且在不驚動他的前提下毫無痕迹地将證據遞給他。直到這一切都結束,他都不知道那人是誰。

真是個了不得的人才。

這樣一個人才,怎麼就不屬于他們呢?

*

派特森将證據移交給雷斯垂德,雷斯垂德又以“他是在打鬥過程中無意間抓到的”這樣一個無人能反駁的借口,将證據交給夏洛克。經過大偵探的揭露,阿特登成功下台,蘇格蘭場的長官由派特森擔任。

當然,瑪蒂娜并不在意這些。在她看來,那位小教授踐行交易承諾,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派特森?如何确定的?”

艾琳将她的推斷過程簡要描述了一番,頓了頓:“其實到這裡,我還無法完全确定就是他。但是我發現了一個規律。”

“哦?”

“他們那個團夥的臉似乎都比較——”艾琳斟酌了一番形容詞,“——比較适合給富婆當小白臉。”

瑪蒂娜大笑出聲。

“為什麼需要試探他們的内應?這對我們似乎沒有影響。”

“防患于未然。”瑪蒂娜隻淡淡回複她,并沒有把她的想法說全,艾琳也識趣地不再追問。

經此一役,她們雙方都已察覺到對方的策略。如果那群家夥的最終計劃是成為“共同的敵人”,那就一定不會允許她的計劃如期達成。他們一定會在這之前讓她無力登台。

因此,她得随時掌握他們的動向。

畢竟她的軟肋隻有一個,也就是她的死穴——卡文迪許公爵。

不過沒必要現在就說。

瑪蒂娜轉移了話題:“這是什麼?”

看到艾琳遞過來的這幾封沒有封面的文件,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

艾琳挑起眉毛:“是和蘇格蘭場前任長官阿特登有以公謀私行賄交易的權貴。他們犯下的所有罪行,都由這位極其有本事的前任長官隐瞞了下來。這些交易記錄,全在這裡。我想,你總有一天會用到它們的。”

“真是了不得的收獲啊。”瑪蒂娜站起來,深情地撫摸光滑空白的文件封面,遞給瑪麗安,“保存起來。”

女仆自有她保管東西的方式,保證除她以外無人能碰到。

這下,瑪蒂娜總算能夠空下手來握住艾琳的手了:“你可是我們的大功臣,我親愛的艾琳。你可以向我索要一件獎勵。”

聞言,艾琳單手扶在肩前,對她俯首:“這是我應該做的,無需獎勵。”

瑪蒂娜沒有制止她行禮,隻在她行禮完畢後重新握住她的雙手:“不,你不應該拒絕獎勵。薪水歸薪水,獎金歸獎金,就像我手下的工人待遇一樣。”

這句話讓艾琳沉默了一會兒。

她開始想自己需要什麼,又是否真的有什麼東西是她迫切想要且隻有大小姐能為她帶來的。

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驚慌失措的身影。

她想,她知道她要索取什麼了。

“直到現在,我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她頓了頓,以不同以往的沉定平穩的語調緩緩道來,“一個女人,一旦她并不符合嚴格意義的聖女标準,她就會被被視作蕩/婦,進而被視作伎/女,再進而,所有人都認為她們不是人,她們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被侵/犯或是殺害都是她們的浪/蕩行為帶來的下場,這是她們咎由自取。”

她擡頭看了瑪蒂娜一眼。那雙一向如鬼魂般的眼睛此刻似乎融化了厚厚覆蓋的堅冰與積雪,露出底下蒼青色的活的氣息。

于是艾琳繼續道:“可是對于底層的女性而言,她們沒有中産階級的體面,因此過着随意的生活。她們也許為了一絲微薄的快樂就投身于另一個男人,又或許為了一口吃食、一枚先令就出賣自己的身體。同樣身處底層的男性,雖然與她們身處同一階級,且擁有肮髒百倍的生活,卻不以為恥,而且無法理解她們,甚至同樣高高在上地将她們視作低賤的草芥。這也是……開膛手傑克們的想法。”

“繼續。”

瑪蒂娜道。

艾琳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于是她賭了一把:“這也是你想讓我看到的,對嗎?”

“你都知道了?比如?”

“比如杜克特其實是你所殺而非同夥滅口,比如安妮·查普曼是你僞造出的案件。”

瑪蒂娜颔首:“不錯。”她對此毫無悔意,視線直直地紮進艾琳的眼底,“你學會了。”

學會了她曾經對她用過的方法,并反過用在她身上。

“安妮·查普曼死于什麼?”

“死于絕望。她自盡後,我利用了她的屍體,瑪麗安又在上面做了一些手腳,讓你能夠看見我想讓你看見的東西。”

“後面三具屍體是莫裡亞蒂的僞造。”

“是。”

“既然如此,報紙上開膛手傑克的信件為何承認自己殺了尼克爾斯、杜克特和查普曼,并聲稱是因為痛恨浪/蕩之人?”

“因為即便他們不敢再動手,但目的已經達到,他們依舊需要公開示威,并繼續推進計劃。何況,媒體看似是在平息民衆恐懼,将受害者範圍壓縮在伎/女與闝客,但這個世界又有誰能不是呢?”

瑪蒂娜充滿譏諷地冷笑:“闝客自不必說。——什麼是伎/女呢?為了生存出賣身體的人?隻暫時出賣一次以應急的人算嗎?長期多次出賣的人算嗎?将此作為職業的人算嗎?那麼,隻有一個顧客的又算是伎/女嗎?那這樣,不就是妻子嗎。貞潔的标準由他們制定,伎/女的标準也由他們評判。這個世界不存在真正的聖女,這個世界就是個大伎/院,因此他們可以肆意踐踏、淩虐所有女人。”

艾琳一時語塞。

“……是我太遲鈍了。”

瑪蒂娜擡起艾琳的臉:“你還年輕。——所以話題繞回來,年輕人,你想向我索取些什麼?”

瑪蒂娜的手并不溫暖。她冰冷,粗糙,堅硬如鐵,但卻依舊讓艾琳感受到了一絲來自長者所給予的溫度。

“我想要紀念瑪麗·安·尼克爾斯、安妮·查普曼、伊麗莎白·施泰德、凱瑟琳·艾道斯、珍·凱利這五人。雖然她們未必全慘死,但她們是闆上釘釘的受害者。”

瑪蒂娜笑了。

“和我來,我帶你看一樣東西。”

整修後的白教堂明亮整潔,門口守衛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女人,面孔很眼熟。

“這個地方,已經屬于我了。”

教堂内部,本該是耶稣的祭壇上卻樹立着一塊碑,上面書寫着五名受害者的名字。從前的禮拜堂被改造為紀念室,以玻璃展櫃存放着她們生前最後一次使用過的東西,她們生前的衣着,并書寫她們的人生。

“瑪麗·安·尼克爾斯,由于丈夫出軌,選擇離家出走,抛棄丈夫與孩子。她因此備受指責,找不到任何一份所謂體面的工作,多次出入濟貧院,最終被殺害。”

“安妮·查普曼,女兒去世,酒瘾纏身,被雇主解雇,流浪街頭,在濟貧院與男人的家中間來回徘徊數次,在絕望中自盡。”

“伊麗莎白·施泰德,被雇主威逼利誘,因此染上梅毒,被迫出賣自己。她來到英國,試圖擺脫過往,卻再次被雇主侵/犯,終于無路可走,死于梅毒。”

“凱瑟琳·艾道斯,親人離世,疾病纏身,未婚先孕,長期被丈夫虐待毆打,因此酗酒成瘾。由于嚴重酗酒,甚至入獄服刑,家庭成員皆與她切割。那晚她醉酒于街頭,猝死。”

“珍·凱利,因為長相與文化水平,成為上流社會的伎/女,卻被拐賣。面臨人販子和伎/院的迫害,淪為底層伎/女。窮困潦倒,疾病纏身,無法工作,最終死于傷寒。”

艾琳慢慢念出她們生前的經曆。

“如今開膛案成為一樁懸案,無人再能找到開膛手傑克。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文藝作品的主角,被大肆書寫。人們感懷他的血腥殘暴,甚至贊揚他殺害伎/女的‘義舉’,就連開膛手傑克這個臭名昭著的外号,也會成為褒揚他的匾額。而世人眼中的受害者們,隻會永遠是被抹黑侮辱的受害者,甚至不再是受害者,而是咎由自取、本就低賤的草芥,她們的死亡成為大快人心的事件,并被反複放大,成為取悅觀衆的奇觀。”

瑪蒂娜緩緩道,冷意更盛:“我無法為她們平反,今天不行,也許明天也不行。她們的生前經曆依舊不符合受害者的标準,社會依舊在以聖女與蕩/婦的二元分法評判所有女性。”

“待到百年之後,一定不會是如今的局面。因為有我們。”

艾琳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瑪蒂娜的手,卻被瑪麗安搶了先。

女仆從身後攬住大小姐的肩膀,将她圈進自己的保護範圍,提供心照不宣的依靠。

“你從前那麼在意階級,可沒有哪個階級或是民族之間,能夠像性别這樣,數千年來長期存在着慘無人道的屠/殺與曠日持久的奴役。如果是階級或民族之間,這早就是足夠震驚世界、被深深銘刻進史書的血海深仇,而不是像今天這樣,被輕易掩蓋,被視作理所當然。”

艾琳以為這是瑪蒂娜在說話,但是她沒有說話。大小姐一直緊閉着嘴唇,眼神死死釘在那塊銘刻着五名女性姓名的紀念碑上。

說話的人,是瑪麗安。

“所以現在,你對我的所作所為的看法是?”

恍惚間,瑪蒂娜小姐的面孔與銀發金瞳宛若異教女巫的瑪麗安的面孔重疊在一起,開合的嘴也成了同一張,向她的靈魂發出疑問。

艾琳定了定神,看見瑪蒂娜站在碑下的陰影裡,一雙眼眸如鬼火,正對着她。

女仆已不知去向。

于是她走到她面前,将手按在心髒處,單膝跪下,俯首向瑪蒂娜稱臣。

“我已然明白了你的所作所為。我願意沿着你的道路繼續走下去,成為暗中的那把劍,為她們斬去所有不平,不惜一切代價。”

隻聽“噌”的一聲冷嘯,是利刃出鞘的聲音。瑪蒂娜從手杖中抽出一柄劍,架在艾琳肩上。

她在冊封屬于她的騎士。

艾琳心中一動:“從今往後,我将真正屬于你,瑪蒂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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