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蒂娜以冷淡無波瀾的聲音,緩緩起誓。
她忽然擡起眼睛,看了威廉一眼:“我喜歡你的眼睛。”
威廉了然:“我以我的眼睛起誓……”
“不夠。”瑪蒂娜打斷他,“你得以和我的靈魂價值等同的東西起誓。”
“我……以我的五感起誓,絕不違背交易與誓言。”
“交易成立。”
異教的銀發惡魔在越發濃厚的煙灰中宣告交易成立。她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底傳來,又似乎就在瑪蒂娜和威廉二人之間,近在咫尺。
在劇烈的灼燒後,瑪蒂娜松開了手。
威廉明顯感覺到心髒處有種突如其來的異物感,轉瞬即逝。他收回手,發現手上傷口竟然已經愈合。他正欲再說些什麼,就見瑪蒂娜後退一步,淹沒入那霧一般彌漫的、充滿硝煙味的煙灰之中。待他進入團濃霧,發現瑪蒂娜與那位“女仆”皆已不見身影。濃灰消散,室内什麼痕迹都沒留下。
“哈……”
威廉感到頭痛。
真是一樁貨真價實、代價巨大的交易。
不過好在他還是有收獲的,不是嗎?至少——
至少今夜卡文迪許小姐的主動到來與提出交易,就已經證實了他們的猜想,即,卡文迪許公爵确實已經死了。
至于代價,他并不懼怕。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走上這樣一條路可以不接受懲罰。若真到那一天,在他付出這樁交易的代價之前,他可能已經為自己這些年的殺戮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
“他們永遠不可能找到卡文迪許公爵已死的證據。”瑪麗安說,“你明知道你與他們交易,就等于在他們面前承認了。”
卡文迪許公爵已死的事實也許很多人有猜測,但絕不會有人找到證據。惡魔用人偶制造出的“公爵病重被送往德文郡鄉下”的幻象隻支撐了一段時間,用于讓倫敦的人們相信公爵已經離開。
待瑪蒂娜回到德文郡,就找到了一個和卡文迪許公爵有幾分相像的流浪漢,用以代替真正的公爵。在瑪蒂娜的授意與瑪麗安的摧殘下,他不得不病得如同被瑪蒂娜殺死前的公爵一般,神志不清,無法說話,也無法行動,日益消瘦。一旦這個人要死了,瑪蒂娜就會找到下一個人來代替他,靠一些作弊的小魔法,讓人暫時無法發現”公爵”和從前的不一樣。等到之後慢慢發現“公爵”的長相變了,也隻能歸咎于可怕的疾病。
曾經在德文郡侍奉過還未生病的公爵的仆人們早已解散,在倫敦受雇于公爵的仆人們獲得了瑪蒂娜的一筆補償金後被解雇。“公爵”回到德文郡鄉下養病時,瑪蒂娜所雇傭的仆人中沒有一個曾經見過真正的公爵。在這些信息差下,又時隔多年,已經無人能确認現在躺在病床的“公爵”并非公爵。
瑪蒂娜甯可殺了親生父親,再殘害許多個“無辜者”,也不願意她的父親真的活着,哪怕這樣能給她減少很多麻煩。
——“正因如此,我才要這麼做。”
瑪蒂娜将頭發散下,一捧烏黑的野草立刻雜亂地堆在她的肩膀上。
“在我的衆多弱點中,隻有這個是可控的,是能夠化險為夷的,也是可失去的。”
失去繼承權,也不過失去一部分。作為卡文迪許家族唯一的子嗣,她依然能夠繼承大部分遺産。即使失去了無法繼承的不動産,她依舊可以東山再起,隻是時間早晚而已。何況,她早已有應對措施了,她為這個目的準備了十餘年。
而别的不一樣。那些生活在她庇護中的女人們對她的信服與崇拜,那些學生們對她事業的向往,還有她的伊麗莎白,她的安妮、艾琳、卡米爾,還有與她結成聯盟的瑪蒂爾達、柏妮絲……
這些才是她不能失去的真正的弱點,這些,她一個也不願意拿來賭。她貪婪,所以她在明明可以繼承一大筆财産的情況下依然放不下剩下的不動産與爵位。但是如果和這些人以及她們的信仰相比,她還是更願意放棄繼承權。
所以,她必須用她的繼承權來和他們賭,必須表現得最在乎繼承權。
何況,她這次也不是毫無收獲。
“如果他們遵守承諾,那再好不過。如果他們背棄誓言,我就能夠在第一時間感知到。采取行動和輿論産生效果之間存在時差,這段時間足夠我做好準備了。”
一旦他們背棄誓言,就意味着他們即将按照最終計劃行動,因此必須在此之間讓她無暇顧及。
到那時,就是她該登場的時候了。
*
倫敦郊外,霍華德公爵的度假莊園裡,瑪蒂爾達笑盈盈地走出來迎接瑪蒂娜,親熱地與她貼面。
“好久不見,我可愛的小瑪蒂娜。”她雙手拉着瑪蒂娜的雙手,眼尾浮現的細紋溫柔又和藹,“沒想到你會願意參加這樣的聚會。”
假的。這場聚會是瑪蒂爾達特意為瑪蒂娜準備的。為了策劃這起聚會,她廢了不少口舌。
“你的女孩們呢?”
“女孩們當然是在家裡乖乖睡覺。這樣的聚會怎麼能讓她們來呢?”
瑪蒂爾達挽起瑪蒂娜的胳膊,慢慢走進這座刻意附帶哥特式風格的莊園。越走入深處,燈光就在越暗。直到宴廳門口,燈光已經全然無法觸及此地,隻剩窗外幽微的月光。侍者們彎腰行禮,端來兩個漆成黑色的銅制燭台。燭台上,一支新點燃的白蠟散發出跳躍不定的光線,在黑暗中照亮兩人的臉。
“既然你來了,人就到齊了。”
侍者打開宴廳大門,内裡是一片昏暗和幾支同樣跳躍不定的燭火,照亮了背後緊張又興奮的貴族們的面孔。燭火和一張張被脂粉塗得蒼白的面孔在這座刻意模仿凡爾賽宮鏡廳建造的宴廳裡,在無數鏡子之間來回反射,無限複制至肉眼難以觸及的最深處。
十三名貴族環坐在這個宴廳,每個人面前都放着一張小桌,用以擺放那盞燭台。
“遊戲的規則是,從十二點方向開始,以逆時針的順序,每個人輪流講一個自己認為最可怕的故事。每講完一個故事,故事講述者就要吹滅手中的蠟燭。直到全部蠟燭熄滅,所有人在不開燈的情況下走出這座宴廳,遊戲才算結束。”在這種環境下,即使是瑪蒂爾達那張柔和的臉龐,也顯得陰森起來。
她頓了頓,展顔一笑:“當然,在遊戲結束後,在大廳那裡還有美食、音樂與舞會為大家壓驚。”
身為主辦方,那把第一位的椅子自然是屬于瑪蒂爾達的,這個遊戲由她開場。瑪蒂娜坐在她的左手邊,這場遊戲以瑪蒂娜結束。
“那麼,就由我先開始。”瑪蒂爾達的笑容忽然收斂,面無表情,“這是如今已經失蹤的巴斯克維爾男爵在幾年前和我說的,關于達特姆爾沼澤地的故事。”
“……他循着嚎叫與嘶吼聲尋去,試圖找到那個作祟的幽靈,卻隻看見一隻熊一般大的黑狗。黑狗伏在樹下,嘴角沾着血,一邊刨土,一邊發出咳嗽般的聲音。緊接着,吐出一截森白的指骨。男爵恐懼極了,他命仆從趕跑了狗,将狗剛才刨挖的地方掘開。随着埋在地底的東西得見天日,男爵終于明白所謂的幽靈的哭嚎是什麼了。”
“——他挖出了一具血肉被啃食殆盡的人類骸骨。”
第一支蠟燭被吹滅。瑪蒂爾達一言不發,隻擡手示意下一位。
面色蒼白的子爵克制住牙齒的打顫,開啟下一個故事。
“安·博林的幽魂……”
“綠色皮膚的外星人孩子……”
“可以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
“來自埃及聖甲蟲的詛咒……”
“以人血換取青春的血腥女爵……”
“徘徊墓地的屍體小偷……”
“在沼澤遊蕩的白衣女人……”
“召喚鬼魂的女孩……”
“有兩個頭的畸形屍體……”
“長着豬臉的人……”
“數年前被砌進牆卻嚎叫至今的黑貓……”
一支接一支的白蠟熄滅,昏暗的鏡廳更加昏暗。原先在鏡子無數次反射下密如繁星的燭火倒影,也逐漸稀疏起來。破碎混亂的燭光不安定地跳動着,吝啬地不願再向往延展一英寸。那些被粉刷得蒼白的貴族面孔惶恐不安,隐藏在燭火外的黑暗中,各自緊張地打量彼此,不自然地将視線釘在彼此臉上,而非那一面面鏡子中模糊非人的倒影。
——不過是烏鴉罷了。
第十二支蠟燭熄滅。
終于,輪到瑪蒂娜了。
貴族們臉上的笑容越發勉強,隻等卡文迪許小姐結束故事、吹滅蠟燭,她們就能回到燈光璀璨的舞廳裡,享受美食、音樂及舞蹈了。
“這是我親身經曆的故事。”
瑪蒂娜說。
“我不常探望我的父親,他曾經對我和母親很刻薄,因此我不願意見到他,即使他病入膏肓。幾年前,醫生告訴我,他不大好,萬一到了彌留之際,我最好能聽到他的遺言。因此,我去看他了。”
貴族們互相交換眼神,松了一口氣。一向不太友好的卡文迪許小姐今天語氣平淡,叙述内容也很稀松平常,表情更是正常。
“等見到他,我終于明白醫生的意思了。在我刻意忽視的十餘年裡,父親已經幾乎變成一具骷髅。這具□□枯蒼白皮膚包裹的骷髅眼眶深陷,頭發稀疏,看上去碰一下就會散架。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齒一顆沒掉,甚至比年輕時更為鋒利,透着可疑的青黑色。而他的指甲,也長得古怪,尖利狹長,甲縫中隐約可見深黑色的淤泥,散發着腐臭。我隻看了一眼,就不願再看下去,隻安排律師與神甫留在那裡,自己外出散心。”
“在騎馬遊蕩的路上,我來到了墓地。治安官正在那裡,聽義憤填膺的村民向他抱怨不少墓地被掘開、屍體遭到了破壞,還少了幾具。如果是那些偷盜屍體賣給醫學院的人,他們隻會偷盜新鮮屍體,而絕不會是這些下葬有些時日的屍體。可若是野狗或其他野獸,它們又絕不可能做到撬開棺木。但屍體上明明是被撕咬的痕迹。而那些消失的屍體墓坑裡,還殘留着一些咀嚼後的碎渣。”
“連外出散心的興緻都被打擾,我隻能悻悻回到父親養病的莊園去,安置在離他最遠的那個房間。當天深夜,我聽到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在走廊遊蕩。她們極力地想避免驚醒我,但很顯然,她們做不到。于是我走出門去:‘發生什麼了?’她們說:‘公爵又不見了。’她們和我說,自從幾年前起,我的父親偶爾會在晚上走出去,并在太陽到來之前回來。且随着時間推移,這種情況逐漸頻繁。我以為她們在撒謊。那個男人都已經幾乎成為一具骷髅了,又怎麼可能自己一個人走出去?究竟是有人綁架了他,還是别的什麼?”
“我來到父親的房間,掀開鼓囊囊的被子,裡面什麼也沒有。我大發雷霆,要求所有人都出去找他。而我自己,則堅持坐在那個房間的椅子裡,要親眼看着他回來。她們并不介意出去找他,卻苦苦哀求我不要再留在這裡,因為我一定會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我卻堅持道:‘既然你們知道我會看到什麼,那就應該一早告訴我。’”
“在黎明到來的前一刻,我終于看見那句搖搖晃晃的骷髅。他佝偻着背,拖着他的四肢慢慢挪回來。他狹長的指甲裡,泥土的腥味越發明顯。看見我坐在那裡,他忽然擡起頭,裂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以及他的三十二顆尖牙。在尖牙之間,是惡臭的腐肉與膿血。而那雙和我顔色一樣的、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睛,透露出不懷好意的光。他無視我的反應,躺回到床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當太陽到來,他又重新成了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這下你終于明白我們的意思了,小姐。’女仆驚恐地對我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人類了。’當然,比起我的父親不再是人類,我更擔心他被法律認定為死亡。‘那就用鐵鍊把他鎖起來,每到晚上,直到太陽來臨。’得到我的命令,她們也終于松了口氣,看來她們早就想這麼做了,隻是礙于這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還有個公爵的頭銜。”
“我們的輕松沒能持續到第二天。當天晚上,父親的房間裡發出了凄厲的嚎叫。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喊叫,像烏鴉的嘶鳴,像鬣狗的咆哮,像人類遭受慘無人道的虐待時發出的尖叫,像針刮過玻璃。我們所有人都在父親房間的門前,一動不動。門内的聲音并沒有停止,且逐漸清晰。我終于聽清了,那是金屬被齧咬咀嚼的聲音。”
“‘住手!’我忍無可忍,拔出劍,沖進門内,對那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威吓道,‘你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它停了下來,發出古怪的笑聲,蒼白的骷髅漸漸轉過身,用它那雙黑黝黝的深陷眼眶裡的眼睛看着我,那雙眼睛曾經和我的一模一樣。它咧開嘴,滿嘴鮮血淋漓,牙碎了幾顆。‘因為我還活着。’它的喉嚨裡滾出破碎的、非人的、粗粝的單詞,‘因為我不幸地沒有像我們的先祖一樣早死。’它看着我,聲音滿是惡意:‘你也一樣,瑪蒂娜,你也會變得和我一樣。’我依舊用劍指着它:‘我不會。’我得承認,我有些氣急敗壞了,因此我讓仆人們給它又加了好幾道鎖鍊。”
“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變成這樣子,這也許是家族遺傳病,一種讓人變得瘋狂、噬腐肉的遺傳病。隻是由于這個家族的人一向早逝,少有活到我父親這個年紀的,所以這種遺傳病在父親身上格外嚴重罷了。但我卻想到了另一個人。”
“他是曾經服務于我祖父的管家。據說他和祖父一同長大,祖父視他為兄弟,在遺囑中将一部分财産與一套房産贈與他。傳言他在那不久後,便發了瘋。在一天夜裡,他打翻了蠟燭,将他所受贈的房子燒得一幹二淨,而他自己也因此受了重傷,不久便死了。”
“我找到了這位管家的墳墓,命人挖開。仆人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隻知道我渾身顫抖,近乎瘋狂。他們躊躇着,慢騰騰地挖土。‘讓開!’我歇斯底裡地大叫,推開他們,搶過他們手裡的鏟子,決定親自将他的屍骨挖出來。不得不說,我幹得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很天賦,也許這也是遺傳。腐朽老舊的棺材很快就重見天日,我跳下墓坑,将鎬子的一端用力插入棺材蓋的縫隙裡。腐臭從縫隙裡洩出來,随着棺材蓋被推開,一具腐爛得幾乎露出白骨的屍體終于現身。屍體臉部的肉總是爛得很快,那顆頭顱的面孔也清晰地展現在我面前。”
“……那是兩排尖牙,和我父親的一樣,卻又不完全一樣。它們在即将變形為真正的尖牙前,它們的主人就死了。我的舉動驚動了死者的妻子,讓她不得不來墓地看看。她走近的時候對我笑了笑,露一絲詭異的死氣,以及兩排介于普通與怪異之間的牙。‘他救了我和我們的孩子。’她遺憾地看着死者屍體,‘否則我們也會變成那樣。’這是她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無法從她的嘴裡再問出些什麼。我翻遍家族藏書,沒有一句話解釋這個現象。我試圖從族譜裡找到規律,但絕望地發現,族譜對這一古怪現象并無任何記載。我開始試圖探訪女巫,但她們都不願意見我。”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道,這樣的詛咒為何存在,又該如何解除。”
一陣冷風從宴廳的窗戶縫隙中沖刺而入,吹掀起窗簾的白紗。在黑暗中,僅剩的一小截蠟燭在瑪蒂娜的面前幽幽燃燒着,照亮了她鬼氣森森的臉。
“卡文迪許小姐,這是你編造出的故事,對嗎?”
一個貴族壯着膽子,哆哆嗦嗦地詢問瑪蒂娜。
瑪蒂娜深黑的頭發融入在黑暗中,在唯一的光源下,蒼白的臉孔如同獨立地浮在半空中。她緩緩轉過頭,咧開如同浸了鮮血的嘴唇,露出一排森白的尖牙:
“我講完了。”
她說。
随着充滿冷意的呼吸,最後一支蠟燭被吹滅。
黑暗中,猝然站起、驚慌失措的逃跑、椅子緊跟着被掀翻的聲音格外響亮。一個人的逃跑帶來的是更多人的逃跑,光源的喪失使他們迷失了方向,因此爆發出更為驚恐的驚叫。宴廳被無限擴大,讓人永遠也找不到出口。
一條胳膊輕輕搭在一直坐在原地的瑪蒂娜的肩膀上:“流言所帶來的恐慌并不能壓制人類對财産的貪婪觊觎。”
是瑪蒂爾達。
她鎮定地坐着,并不為瑪蒂娜所吓到,卻也并不出言安撫那群貴族。她輕輕靠在瑪蒂娜身上,環住她。
畢竟,今天這番局面,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也是她們一手促成的。
“我知道。”
瑪蒂娜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上揚:
“流言不可以,但死亡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