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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城内沒有秘密。
何況瑪蒂娜本就不想保守這個“秘密”。
就像當時衆多怪談的其中一個,“卡文迪許遺産的詛咒”立刻成為所有報紙的重要内容之一。這個沒頭沒尾、不明不白的故事,也成了新一代人的噩夢。
瑪蒂娜仔細思考過這樣一個故事究竟要怎麼編。它得足夠“真實”,才能讓人相信;産生厄運的真正原因要不明不白,才會讓人害怕;而厄運降臨的方式,又得足夠清晰。
現在,她的目的達到了。所有人都知道,卡文迪許家族詛咒伴随着血脈與遺産傳播,而這個家族數代以來的短命與又瘋又病更是佐證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入夜時分,這是倫敦開啟尋歡作樂的時刻。當瑪蒂娜時隔數天第一次從府邸正大門光明正大地踏出此地時,受利益驅使而忘卻恐懼的各家報社記者蜂擁而上,搶占采訪卡文迪許小姐的機會。
“卡文迪許小姐!那個傳言是真的嗎?關于卡文迪許家族的詛咒?”
趁着載着大小姐的馬車即将駛出的那一刻,人們圍攻了這輛馬車,團團圍住,如群蟻噬象。
馬車紋絲不動,駕駛馬車的女仆亦不為所動。夜色下,公爵府的燈光将馬車團團包圍,馬車窗後刺繡精美、價格高昂、質地厚重的窗簾将車廂打造成了一個黑箱,人們站在黑箱外,試圖撼動這層阻隔,揣測黑箱中的信息。
“卡文迪許家族成員曆來不幸,詛咒是否确有其事?”
“請問詛咒是否在您身上應驗?”
“您為什麼選擇在那種場合講這樣一個故事?是試圖以故事的名義傾訴真相嗎?”
“卡文迪許小姐,請問您是否需要偵探的幫助呢?”
窗簾熳熳被拉開,陰影中漸漸生出卡文迪許小姐那張鬼氣森森的臉。她神色恹恹,滿是不耐,冷綠色的眼珠向上轉了半圈,露出森冷的眼白。
“如果你們想丢掉你們的工作,并且今後無人再敢雇傭你們的話。”她冷冷道,“那就繼續死纏爛打好了,我奉陪到底。”
話音剛落,駕車的女仆一聲輕叱,馬蹄聲響起,四匹馬皆邁開步子,拉動這輛公爵專屬的馬車向前行進,無視攔在馬蹄前的記者,徑直向前。
記者無奈,隻得如摩西分海一般,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卡文迪許小姐的馬車在德魯裡街皇家劇院前停下。女仆握着公爵之女的手,從劇院張貼出的巨幅畫報下走過。她的帽檐剛好擦過畫報上那個醒目的單詞:
“麥克白。”
瑪蒂娜熟練地走進視野最好的包廂。剛坐下,瑪麗安立刻泡上紅茶。
包廂門被打開,一名身着全套正裝、神色凝重的男性站在門外。他摘下帽子,對為他開門的侍者禮貌道謝。
侍者輕快地走了,懷特利議員也沉重地正式步入此地,腳步停在距離瑪蒂娜至少十步遠的地方。
“日安,卡文迪許小姐。”
“——何時我們再三人相聚?在雷聲、閃電或雨中?——當喧嚣結束,當戰鬥分出勝負。”
舞台上,三名女巫的對話蓋住了懷特利的問好。
瑪蒂娜的視線落在今日的報紙上,頭版上印着一張正直磊落到令人厭煩的臉。她的眼珠一撇,認清了上面的單詞。
“日安,懷特利議員先生,有何貴幹?”
瑪蒂娜将茶杯放回茶碟中,瓷器碰撞發出尖銳的異響。她面不改色,擺了擺手指,漫不經心地詢問站在她面前,一副大義凜然、光明磊落之相的、被視作能為英國帶來光明的下議院議員。
“今日前來,是想回複您先前信中提出的交易。請容我拒絕,卡文迪許小姐。”
議員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刻滿堅毅。
瑪蒂娜頭也不擡,懶于與他對視,把玩手中的茶杯,動作些許停頓了一秒,又重新恢複自然:“不聽聽我的條件嗎?”
“不,卡文迪許小姐。”議員向前一步,以手扶在胸前,作出演講的架勢,“無論您開出怎樣優渥的條件,也恕我拒絕為您的私利服務。”
“是嗎?”
瑪蒂娜淡淡反問。
“是。”懷特利仿佛正站在上議院,代表諸多與他并肩的平民,共同抗擊邪惡的貴族,義正言辭,“您希望我能夠為女性獲取繼承權的提案助力,但我不能。貴族本就難以被削弱,若是本應面臨的絕嗣的貴族命脈因此起死回生,由他的女兒繼承衣缽,那平民将更難從貴族手中拿回本就屬于他們的利益了!”
“美即醜惡,醜即美,翺翔于迷霧與污濁的空氣裡。”
女巫們在舞台上齊聲唱喝。
“你最近又一次提出修正選舉法案,是嗎?”瑪蒂娜放棄把玩茶杯,轉而低頭把玩食指上象征卡文迪許家族權力的戒指,“在你的建議裡,能夠擁有選舉權的群體又有誰呢?”
懷特利聽出了瑪蒂娜的言外之意。他又向前一步,刻滿堅毅的臉迸發出名為正義與公平的光芒:“這正是我拒絕您的第二個理由。一但擁有爵位,這些女性是否也将進入上議院呢?即使您不願意聽,我也要說,讓女性獲得選舉權實在太不負責了。女性平均學識遠低于男性,她們不夠理性,受教育程度又低,幾乎沒有獲得高等教育的女性。讓這樣的女性獲得選舉權,将置國/家的未來于何地呢!為了英國的未來,我絕不會幫您。”
卡文迪許小姐始終低着頭保持沉默。在懷特利看來,這是她已經被他說服的表現。他自信地立起眉毛,面上滿是志得意滿,自豪于自己又一次獲得勝利。
他是為了大英帝國,為了千萬平民。就算背上“蔑視女性”的罵名,他也絕無所謂,哪怕他身為議員最需要的就是好名聲。但比起這些虛名,社會的未來更為重要。
思及此,他忍不住為自己的無私奉獻與甘願犧牲升起一絲自艾自憐來,但這份念頭很快就被他抛之腦後。他握住拳頭,挺起胸膛,像是在鼓勵自己,堅定信念。
“——萬福,麥克白!向您緻敬,葛萊密斯爵士!
——萬福,麥克白!向您緻敬,考特爵士!
——萬福,麥克白!未來的君王!”
女巫輪番向麥克白緻意。她們既帶來預言,也播下毀滅的種子。
“所以,恕難從命。”
議員大步離去。他離那個象征着财富與權力的包廂越來越遠,一步步走向室外漆黑無邊的深夜。
“呵。”
瑪蒂娜嗤笑一聲。
将死之人罷了。
象征家族權力的戒指被轉到手掌内面,蜘蛛腿般的蒼白手指一根一根地收起來,緩緩困住這枚戒指。
“怪不得米爾沃頓給我送來了這張票,原來他要請我看的好戲在這呢。”
在懷特利進來前,她根本不知道他會來。米爾沃頓給她寄了一封信,邀請她看一場好戲,附贈一張《麥克白》頭等包廂的票。
原來米爾沃頓請她看的好戲另有其他。
“看來那家夥要出手了。”因此才用這場“好戲”來讓懷特利得罪她,以此确保她不會插手,“他真是高看我了。”
她沒有那麼“高尚”,自然也不會出手去拯救一個即将被威脅王盯上的男人。
瑪蒂娜再次看了一眼今日份的晚報,頭版标題是幾個加粗加大、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單詞:“自導自演:懷特利議員遭暗殺未遂。”
“要賭嗎?”惡魔的黃金瞳中閃爍着興味盎然的光,“我賭那個議員無法夠達成自己的目的,他雖道貌岸然、善于表演,但足夠蠢。”
“不行,你不能賭他不行,因為我也認為他不行,這樣賭局無法成立。”瑪蒂娜将未喝完就已經涼透的紅茶傾瀉入花瓶裡,輕哼一聲,“……他并非道貌岸然,他隻是把自己給演過去了罷了。”
蠢到竟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詞。大概是因為憑這位議員的出身無法觸碰到她的交際圈,所以即使聽說過她的惡名,但畢竟沒親身經曆過,所以也不以為意。
隻是可惜了。
“要論道德敗壞、惡毒卑劣,另有其人呢。”
她與瑪麗安對視一眼,兩人齊齊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陰森的微笑隐沒在帷幕的陰影下,惡意從黑暗中溢出。
——“你将生出許多君王,雖然你自己不是君王。所以,萬福!”
——“萬福!”
扮相可怖的女巫們飄然退場,留下謎題、預言以及推人進入深淵的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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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文迪許家族的權勢起了作用,采訪後的第二日,各大報社皆不敢再提“卡文迪許”這個單詞。但以如此雷霆之勢壓制輿論,反而使人疑心大小姐是否因流言而惱羞成怒。
——如果流言不是真的,那為什麼又要這樣氣急敗壞地壓制輿論呢?
即使報紙媒體已不再談論這件事,但“卡文迪許的詛咒”已逐漸成為一個人人私下傳播的都市怪談。
“憑瑪蒂娜小姐和米爾沃頓的關系,如果不是故意,又怎麼會讓這場輿論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阿爾伯特放下報紙,目光從昨日晚報的頭版“自導自演:懷特利議員遭暗殺未遂”的标題上挪開,微笑着詢問威廉。
威廉察覺到阿爾伯特的神色似乎不太自然。他刻意忽略了阿爾伯特的前半句,隻選擇性肯定了後半句:
“她在利用輿論為自己将來守住繼承權而做準備。”
看來卡文迪許小姐已經走到孤立無援的地步了。
從一開始她同意讓艾琳·艾德勒幫他們清洗蘇格蘭場開始,她就逐步開始示弱。即使明白與他簽訂協議會将“卡文迪許公爵已死”的信息擺上明面,她還是這樣做了,來換取他放棄對公爵的探索。但是這樣還是不保險,她現在還需動用輿論,來動搖他人對卡文迪許财産的觊觎。
恐怕她和米爾沃頓的關系并不如阿爾伯特想得那般牢固。甚至,早在她出面保下艾琳·艾德勒起,就失去了麥考夫以及皇室的信任。所以自從那以後起,她再沒有收到來自麥考夫的任務。至于夏洛克·福爾摩斯,也許他依舊對卡文迪許小姐懷有某種複雜的情感,但顯然不足以為她所利用。
她的危機意識已經到達了頂點。
或者說,她已經決心讓她的父親從法律意義上真正地死去。
“抱歉這個時候前來打擾。”派特森敲了敲開着的門,“但是有要事,希望能與你們商議。”
“我想我也許能夠猜到你要說的事。”
威廉将那份報紙從茶幾上撿起,撫去上面的褶痕,念出頭版新聞标題下用以引入矚目的摘要:“懷特利議員是打着平等旗号的稀世騙徒嗎?修訂選舉法案,下議院内部反對,協調陷入僵局。”
“據我所知,這位議員以難得的公正廉潔而出名。”
阿爾伯特評價道。
“如果他将貴族與□□勾結、謀劃刺殺的證據公之于衆,成為平民革命的旗手,恐怕将來就是靠聲名成為首相也指日可待。可這樣必然會帶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動亂。”威廉快速浏覽派特森帶來的關于刺殺議員案的資料,“我們需要試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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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貧民窟犯罪溫床轉變而來的North Cross公園落成儀式現場,出身中産階級、穿着體面的先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台下,稱贊這一義舉。
“是懷特利議員盡力争取建成的。”
“真是為人民做實事的好議員。”
人群外的樹蔭底下,瑪蒂娜掃了一眼坐在台上、前來為懷特利“捧場”的議員們,并如願看見了懷特利身邊小助理面上的如臨大敵。
瑪蒂娜笑了笑。
模糊的陰影底下,從陰涼中漸漸生出一個不屬于任何人的人影來。無人注意到一個銀發的女仆忽然出現在卡文迪許小姐的身邊。
“他竟然還敢出門。”瑪蒂娜遠遠望見議員頭上那定用發蠟抹得锃光瓦亮的金發,聲音裡毫無情緒,“那兩名蘇格蘭場的探長竟然都被他用來保護自己了。”
“他家裡還有個體弱多病、坐輪椅的弟弟。”女仆的聲音裡透着滲入骨縫的涼意,“他似乎并不擔心他的家人。”
她俯下身,附在瑪蒂娜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真是自大的家夥。‘我不會因為自己受到威脅就放棄理性,再忍耐一會吧,弟弟,隻要法案通過,平等的世界就一定會到來。”他大概是這麼說的,對吧?”瑪蒂娜嘲諷地模仿懷特利的語氣,“可我分明記得,他的修正案隻是要求成年男性普選權。”
她擡起頭,冷眼旁觀那些反對懷特利的議員對他批/鬥,指責懷特利因一己之私強行幹涉公園建成的設計,将一紙設計圖推給承辦方,導緻成本大大超過預算,甚至讓建設過程一度中止。
“哈。”瑪麗安率先一步發出冷笑。
她從大小姐耳畔直起身,眯起眼睛,如鷹的眼神鎖定在台上接受批/鬥的懷特利議員身上。雖然距離較遠,但懷特利垂下眼眸極力忍耐的神色在她的視野中依舊無比清晰。
批/鬥結束,懷特利懷着沉重的心情站起身來到台前,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他不顧台下的怒罵,來到台後。
“你為什麼不反駁?”他的助理質問他,“這樣明明可以挽回您的名聲。”
懷特利一直以來的隐忍神色終于松動,他聽到了他想要的話,爽快地笑出來:“哈哈哈,我的名譽?那種東西根本就無所謂。别說了,馬庫斯,我邀請的特殊朋友們到了。”
一群坐在輪椅上、穿着整潔高檔的孩子們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個無障礙公園興高采烈地玩耍。
懷特利欣慰道:“比起名譽,我更想要這些……”
暗中觀察的瑪蒂娜神色微妙,尤其當她發現另一邊同樣也在暗中觀察的威廉臉上那種同樣欣慰乃至激賞時,她終于忍不住了。
“他們真是病到一起去了。”瑪蒂娜轉頭對瑪麗安說,“走吧,不用再看了。”
她已經看到阿爾伯特揣着一份文件高深莫測地走向議員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用腳都能想到。
“忽然不由分說地被加派工作量,還因預算不夠無法順利完成工作而被聲讨,承辦方攤到這種隻動嘴皮子的甲方可真倒黴。”貼心的女仆擔心大小姐因為說了過多話導緻人設崩塌,于是先代她吐槽了一點,“而且他甚至不是甲方,他隻是倡議者,提供資金的另有其人吧。花着别人的錢,打擾别人的工作,被罵了之後又享受着這種出于‘好心’而被誤會的自憐,同時心裡自得于自己對殘障人士的關愛。”
不事先與金主及承辦方溝通,得罪雙方,一蠢。不及時封鎖消息,導緻蠢事人盡皆知,二蠢。被批判後不挽回名譽,強行被人誤解并制造出“舍小我為大家”的戲碼,自顧自地享受這種優越感,三蠢。
“而且他上哪搜集的那麼多坐輪椅的小孩?”瑪麗安見大小姐還不願意浪費口舌,于是貼心地當她嘴替,又補了一條,“這些孩子衣着精緻整潔、布料明顯不便宜,還坐得起輪椅,至少是中産階級以上。倫敦的上層社會哪有這麼多腿部殘疾的孩子,他們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孩子給他捧場。真是難為他把這一個個都搜羅起來。”
一直與主人關系親密的仆人永遠會替主人說出他們不會說出口的話,這是他們的職責。
“他太擅長自我感動了。”瑪蒂娜涼嗖嗖地評價道,“何況,他今天不是找到出色的觀影者了嗎?”
就算是道德資本,也得是對方有道德,他才有資本。懷特利獲得的顯然不是道德資本,而是别的什麼東西。他自诩為正義且不顧虛名,因此格外享受這種名譽受損但自知清白的自虐感。他甚至很難找到觀衆,如果不是這次運氣好讓他碰上了莫裡亞蒂,那他唯一的觀衆就隻有他的小助理。而他的小助理是真正明白他的人,能真切地說出他所受的委屈,替他鳴不平,再誇耀他舉世無雙的人品。
一想到米爾沃頓盯上的竟然是這種貨色,瑪蒂娜就想笑。
“遞消息給米爾沃頓,讓他放心,我什麼都不會管。”她涼涼地翻了翻眼皮,“我甚至都不期待看這出戲的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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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倫敦難得的好天氣。
“扔。”
卡文迪許公爵之女的指令下達,女仆将一隻人工飼養的活鴿從籠内抛出。雪白的鴿子掙紮着向天空飛去,但在這片人工修剪的寬闊草坪之上,它沒有任何遮擋物可供栖身。
槍聲轟然而至,火光乍現,刺鼻的硝煙被白霧裹挾而出,空中血花四濺,白羽飄零一地。一隻小獵犬撒開腿狂奔而出,将已經斷氣的鴿子撿回來,得到主人敷衍的撫摸。
“這是第幾隻?”
瑪蒂娜問。
“第七隻。”
站在瑪蒂娜身側,同樣提着一支□□,米爾沃頓懶洋洋地報數。
他沒被瑪蒂娜打的時候看起來非常正常。
瑪蒂娜掂了掂沉重的獵槍,以指腹感受子彈出膛後的灼熱。
她放下獵槍,将槍托杵在草地裡,手裡握着已經快冷卻的槍管,如同拿着一支手杖。
卡文迪許家族寶藏的詛咒已經演化為一個恐怖傳說,人們以一種隐秘且興奮的口吻悄悄流傳這個故事。即使這個故事已不會再出現于報紙,但它并沒有因此退出人們的視野。而與之相對的,則是即将上場的新的故事。
“懷特利殺了前來保護他的警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