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沃頓緩緩舉起槍,金色的眼睛半眯起,捕捉慌亂飛撲的鴿子。槍響過後,幾片羽毛淩亂落下,受了驚吓但并無大礙的鴿子繼續向遠處飛去。
他不滿地“啧”了一聲。
瑪蒂娜發出輕聲嘲笑,拎起槍,扣動扳機。
鴿子垂直落下。
“因為本該奉命保護他的警員受到你的威脅,殺了懷特利那個坐輪椅的弟弟?”
“明知故問。”
米爾沃頓放下槍,神情輕松愉悅,沒有半點又一次脫靶的沮喪——他本就不擅長這些。
瑪蒂娜對此興緻缺缺。她早已摸透了懷特利那無聊的自我感動,因此不再把他的消息放在心上。事實上,如果不是米爾沃頓疑心她會插手他的遊戲而把懷特利引到他面前,她根本不在乎這個人的存亡與否。
“你想享受讓一個正義使者成為殺人犯的愉悅,但又怕我借你的布局生事牟利,所以就以我的名義試圖與他交易,并把他引到我面前。你早料到他會拒絕我甚至冒犯我,進而讓我今後不可能做出半點有利于他的舉動,你也确實成功了。”
瑪蒂娜提起槍,但并沒有舉到眼前,而是雙手分别握住槍托與槍管,槍口橫着朝向米爾沃頓。
“你會為此生氣嗎?我親愛的卡文迪許小姐。”
米爾沃頓依舊保持平視,刻意忽略了瑪蒂娜的槍口指向。
“你侮辱了我的人格。”瑪蒂娜說。
米爾沃頓愣了一下。他倏地轉過頭來,張牙舞爪的鬈發在風中飄動,眼中掠過一絲失措。
“什麼?”他不确定地反問。
瑪蒂娜笑了笑:“你把我看成莫裡亞蒂那種人了,以為我會幫正義使者。”
“誤以為您是良善之人了,非常抱歉,卡文迪許小姐。”
米爾沃頓誇張地鞠躬行禮。
“不過,你真的覺得他會按你的劇本走嗎?”
“什——”
“緊急電報,米爾沃頓大人。”米爾沃頓的助理慢吞吞地走近,将電報遞給他,“懷特利議員在國會議事堂前被犯罪卿刺殺了,現已确認死亡。”
“!”
原先那副故意做出來逗瑪蒂娜開心的誇張笑容尚未褪去,錯愕與震驚便立刻摻入他的五官。他睜大眼睛,眉毛高高跳起,瞳孔在眼眶中忽而收縮震顫,嘴角緩緩放下後卻做不出任何動作。
瑪蒂娜挑起眉毛。
那個善于自我感動的家夥把自己都騙了過去。因此,在遵循内心本能以牙還牙之後,他被自己表演出來的正義與良善蒙騙了過去,無法接受自己的殺人舉措,因此想要贖罪。原先他可以拿名譽的皮毛來給自己作配,可當他真正成為殺人犯後,腦子裡想的卻是如果自己為此贖罪,那他的罪行也會公之于衆,他所經營出的名聲也将毀于一旦。
可笑得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哈。”
瑪蒂娜聽到旁邊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由感歎似的自嘲輕笑,随即轉變為猙獰的放聲大笑。
“你是說犯罪卿出現并殺死了懷特利?!這一情節發展真是太棒了!!”
電報在他的手心被猛地攥緊,紙張皺縮發出嘩啦一聲巨響。
“……懷特利屈服于我的脅迫成了殺人犯,如果這個消息公之于衆,那這個将為英國帶來平等的救世主就會倒塌。出于對社會的考慮,犯罪卿認下了懷特利的所有罪行并殺了他,讓他作為救世主被埋葬,從而成為永遠的英雄!”
他仰起頭,直視灼熱的陽光,感受疼痛帶來的快感。
瑪蒂娜:……
作為一個一直在殺人且從未為自己的殺人行為感到絲毫羞愧甚至洋洋自得的人,她絕不會體諒或是感懷這種價值觀,也并不會為将一個所謂的正義救世主拉入惡的深淵而愉悅。
米爾沃頓知道自己是惡人,他樂于摧毀正義,讓它被迫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而瑪蒂娜不覺得自己是惡人,她認為自己再正常、再善良不過,天底下哪有第二個像她這樣既有自己的野心、同時又有原則理想、深懷社會責任感的大好人。
陽光盛大異常,亮得人眼睛睜不開,遠處渺小的樹、腳下拂過的草,都在閃閃發光,反射出的光芒缭亂地晃動,光輝璀璨。風吹拂過瑪蒂娜的衣擺,外套衣擺下延伸出狹長的陰影。濕潤的土地與細碎的草叢阻擋了灼熱陽光,從地底下慢悠悠升騰出寒意,在她腳下随風蔓延開。
“這下,犯罪卿可就不再是飽受争議的義賊了。”她的拇指在槍托上輕輕摩挲,“而是社會公敵。”
——社會公敵。
這不正是他們的計劃嗎?
也許他們原先并未打算這麼早就讓“犯罪卿”以這一形象出現在大衆視野之下,但米爾沃頓與懷特利的波折,還是讓他們不得不提起這一安排。
她的機會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她曾經和他們發過誓、達成交易,不會在發生階級沖突時借由别的議題轉移矛盾、不會激化沖突為自己謀利,更不會妨礙他們達成沖突雙方的和解。
但這不代表她不會為他們推波助瀾。
“對了,我親愛的瑪蒂娜小姐,您還沒有感謝我呢。”
米爾沃頓的聲音忽然變得柔滑,柔滑得幾乎讓人發覺出其中暗藏的危險。
“為了什麼?”
瑪蒂娜并不側頭看他,隻眯起眼睛,眺望遠處。
“為了這些日子的‘卡文迪許的詛咒’——我實在是出力不少。”
“所以呢?”她嗤笑一聲,“米爾沃頓,難道你想向我索要獎勵?”
“當然不是,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了,你忘了嗎?你親手抛棄了我。”
米爾沃頓如同嗅到腥味的鬣犬,流露出饑餓的神情,兩眼死死盯着她的臉,試圖從中尋找到端倪。隻要她流露出一絲軟弱,他就立刻會撲咬上去,撕下她的血肉。
“隻是我忽然想到,”他眯起眼睛,有些陶醉,“我享受正義的救世主堕入邪惡與黑暗,卻從未享用過美夢破裂的野心家,那一定很美味。”
他試圖向瑪蒂娜逼近。
——“砰!”
瑪蒂娜扣動扳機,迅速朝他腹部開了一槍。猛然迸發的巨大槍響聲震耳欲聾,震得人血管都在顫抖。火光迸射,煙霧彌漫。米爾沃頓沒料到她會以這種方式忽然發難,驚叫出聲,驚慌失措地倒在地上,手緊緊捂住腹部。
他倒吸一口涼氣,痛苦的哀嚎剛要出口,就立刻又咽了回去。他低下頭,看見自己完好無損的腹部,臉色青白交加。
“查爾斯。”
瑪蒂娜的聲音忽然輕柔無比,在他頭頂響起。與之而來的,則是她沾滿泥土與草屑的靴子降臨,踩到他的臉上,碾壓了幾下。
“給你一個忠告。”她低下頭,笑了笑,與米爾沃頓青白交加的灰敗面孔對上,“在威脅别人之前,最好先弄清楚,對方手裡的槍是否裝了子彈。”
她将手裡的槍随手抛給女仆,鞋跟在草地上蹭了蹭,蹭去靴子上沾染了的那看不見的惡心東西,轉身離去。
在她看不見的背後,兩道充滿忌恨、敬畏、恐懼、猙獰與迷醉的目光緊緊黏在她的鞋底,直至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縮小成遠處的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樹蔭的另一端。
*
“大新聞!議員懷特利被殺!兇手是犯罪卿!”
新一日的晨報開始發售,此時倫敦已經蘇醒,每個人各自奔往自己的目的地,在這個鋼鐵城市中紊亂又有序地運作着。報童的叫賣聲如同為蒸汽機裡又添了一把煤炭,刺耳的嗡鳴聲越發喧嚷。
“什麼?犯罪卿殺了懷特利議員,那個為我們市民争取選舉權的議員?”
“那犯罪卿豈不是成了市民的敵人?”
“他根本就不是義賊!”
“可他也殺貴族啊。”
“難道犯罪卿要成為這個社會的公敵?”
話一出口,聚集在報童周圍的人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這句話出自誰口,所有人都抿緊嘴,瞬間默不作聲,四散開去。
他們還得工作。
卡文迪許公爵的馬車從這條街上緩緩駛過,駛向它該去往的地方。
——第歐根尼俱樂部。
瑪蒂娜并非第一次來這裡。她熟門熟路、目中無人地進來,忽略了前台貼着的會章,徑直穿過俱樂部中各自坐在沙發上清閑地喝茶看報的“老爺們”,順手從最近一個人的手中抽出報紙,快速浏覽過上面有關犯罪卿的頭版新聞。
被抽走的報紙後露出一張尴尬的臉來,呆愣地栽在沙發裡,順着報紙離去的方向仰起頭看向瑪蒂娜,不好看的臉漲得通紅。
瑪蒂娜把報紙重新塞還給他,刻薄的視線在他身上上下掃了兩回。
“啧。”
她發出一聲嗤笑。
“二手貨。”
受到如此評價的男人迅速咳嗽起來,但礙于會章,隻能對她消失在會客廳大門後的背影怒目而視。
“上午好。”
麥考夫坐在沙發上,西裝外套沒有一絲褶皺,襯衫領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顆,刻闆地打了領結,卻沒有穿馬甲内襯。從瑪蒂娜居高臨下的視角,可以看到他頭頂發膠的存在,讓他那頭不遜于夏洛克的卷發整齊服帖地向同一個方向走,但額前依然有幾縷卷發頑強地挺立着,無視了發膠的作用。
瑪蒂娜有時候會想,這幾縷頭發到底是因為不可抗力被迫留在那裡的,還是出于遮掩發際線的需要,故意留在那裡的。
“上午好。”她回應了麥考夫的問好。
雖說是會客廳,但這裡卻隻有一把椅子。出于禮貌,以及對于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惹大小姐不快的考量,麥考夫站了起來。
“想必在來的路上,你應該已經有所耳聞了。”
麥考夫不知道瑪蒂娜在來時的路上是否真的會留意街邊的聲音,但從剛才俱樂部裡傳來的動靜判斷,她肯定是看了某位會員手中的報紙了。
——大概率是坐在門口、最近出軌了的那位會員。
瑪蒂娜不喜歡他這種每次進入正題前都要先行鋪墊的委婉與試探,于是不快地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冷淡的音節:“嗯。”
現在麥考夫知道,他該進入正題了,至少在她轉身離開之前。
“你對懷特利怎麼看?”
“自大的蠢貨。被平民階層視為帶來公平的救世主,他所刻意營造出來的這一人設也毀了他。”
麥考夫對瑪蒂娜的刻薄評價不置可否。他走到窗前,手中雪茄轉了一圈,又放了回去。
“但是犯罪卿殺了他。”
明明二人都對犯罪卿的身份心知肚明,但他依然不在明面上将“莫裡亞蒂”這個姓氏與“犯罪卿”放在一句話裡。
瑪蒂娜知道此次案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也知道麥考夫多半是已經推測出原委了。
“現在那些曾經視懷特利為救世主的平民将視犯罪卿為敵人。”
她輕易地把這句話說出口,并不在乎那傳說中的“義賊”犯罪卿,也不在乎與她糾葛良多的莫裡亞蒂。
“可貴族本就視犯罪卿為仇敵。”麥考夫接道。
其實瑪蒂娜想說,這個國/家還有一批沒有爵位、身在下議院、但掌握了大半經濟實權的資産階級,像她這樣身兼實權貴族與資本家身份的畢竟是少數人,可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階級矛盾隻存在于貴族和普通平民之間?那資産階級與無産階級的矛盾又算什麼?他們這是在忽略主要矛盾嗎?
但是瑪蒂娜不說,她隻懶洋洋地又應了一聲。
“接下來政/府會将抓捕犯罪卿提上日程。而對于他們來說,找到他們犯罪的實證并以法律審判他們實在太難,也太耗費成本,并不合算。所以暗殺,就成了唯一的選項。”
說到這裡,麥考夫終于真正看向她。
瑪蒂娜同時側過臉來,與他對視。
“你這是終于要給我派活了?”她的尾音上揚,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
麥考夫上前一步:“這個任務隻能交給你,也唯有你能做到。”
這就是當初莫裡亞蒂與他攤牌時,瑪蒂娜在場的原因。無論瑪蒂娜還是莫裡亞蒂中的哪一方失控,另一方都會成為牽制對方的底牌。
與瑪蒂娜的合作并不可靠,她有很多其他更狠厲的手段來達成她的目的,而且她也實在難以被莫裡亞蒂們所真實地傷害到。她唯一的軟肋,隻有她的繼承權。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國王維多利亞會考慮繼承權的事。”
“我要的可不是針對我的特殊繼承權。就我個人而言,這種特敕本就是我該有的。”
國王當然有權力敕令某位貴族女性繼承爵位與家族的全部遺産,但這僅限于“某位”。按照法律而言,瑪蒂娜失去的僅有在封地德文郡的不動産,但德文郡是她的大本營,是她少年時期經營十餘年的地方。如果失去對德文郡的控制,雖然她的生意很難被摧毀,但是她那真正的事業将會受到嚴厲打擊。屆時,在德文郡的無數個伊麗莎白、艾琳·艾德勒、安妮、海蒂、卡米爾、瓊、梅、貝姬,都會失去她們的立足之地。
她不僅不想退,還想要更進一步。
“我明白了,我會向國王轉達的。”麥考夫頓了頓,強令自己與瑪蒂娜尖銳的目光對視,冷淡且堅決,“但是你也得保證,不會發生像上次艾琳·艾德勒那樣的事。”
“你擔心我因為與莫裡亞蒂的私情放過他們?”瑪蒂娜的聲線提高,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在侮辱我嗎?”
麥考夫一時不知道瑪蒂娜是認為他侮辱了她的職業修養,還是因為他把她想成了會為“義賊”放水的善人而受到了侮辱;又或是她本就看不起莫裡亞蒂們的所作所為,不屑與他們為伍,所以覺得他誤以為她會幫助他們是一種羞辱。
但是無論如何,最後的結局都會是他想要的。
“那就好。”他說。
瑪蒂娜眼眶裡那雙冷冷的松石綠色的眼珠蓦地向上轉了半圈,窄薄的眼皮下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兇光,但轉瞬即逝,以至于麥考夫來不及捕捉并判斷其中的含義。
她走了,沒禮貌地轉身就走,和來時的态度截然不同。
與此同時,夏洛克闖進了第歐根尼俱樂部,站在門口大聲道:“誰已經違反了兩次規則?”
剛才被瑪蒂娜來時搶走報紙的人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夏洛克得意洋洋地走到他面前,眯起眼睛,不懷好意地觀察他:“喂,你出軌了吧。”
短時間内多次“受害”的男人第三次咳嗽起來。
夏洛克沒空指點他要怎麼隐藏出軌痕迹了。他直起身,望向從會客廳走出來的瑪蒂娜。
瑪蒂娜并未将多餘的視線分給他,隻在與他擦肩而過時微微移動了一下眼珠。
“喲。”
這算是打了招呼。
她走了。
夏洛克站在原地,沒有回頭去看她的背影,因此也錯過了她剛走出門口時,低聲對她的女仆所吩咐的那句:
“是時候接‘卡文迪許公爵’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