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這裡說了大半日,連朝似懂非懂,打了兩下升堂鼓又打退堂鼓,期間雙巧倒是回來了一會,看見了生面孔,也不拘謹,嚷嚷着,“别讓外頭不三不四的蘇拉進來!”又匆匆地去了。
她今天無事可做,與幾個同住的相比,更顯得清閑得要命。送走春知,連朝仍坐在炕上發呆,以前在鹹若館,她也如此般安靜地看過天光。她從櫃子裡抽出支筆,想要寫點什麼,卻隻敢用筆稍在桌子上寫劃。
于是在“笃”、“笃”地數聲裡,太陽又掉到高牆下面去了。
此時有趙有良打發來的小太監在窗外回話,“姑娘,趙谙達喊您上差啦!”
東暖閣裡還有人,皇帝議事時,不喜邊上有人伺候。連朝便跟着常泰站在一邊,眼見趙有良垂頭守在門外,過了片時,與外頭比個手,便有茶水上的宮人悄無聲息地進去奉茶,又悄無聲息地退出來。
常泰壓着聲音和她扯閑篇,“姑娘把頭發盤起來啦,瞧着可真精神!”
連朝不敢造次,連抿唇都抿得低,春知教她禦前的人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讓人知道主子的好惡,她牢牢地記着,回說,“托谙達的福,谙達也精神。”
常泰“嗐”了一聲,還想再說什麼,趙有良一記眼風看過來,他便立時噤了聲,知道裡頭議完事,趕上去打簾子。連朝聽見腳步聲,亦随之躬身低眉,并不敢直視。
果真聽見一陣笑語,數片袍角從眼前掠過,廊下伺候的人都應聲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頗為齊整。
金磚漫地,依稀可見人形,皇帝承着端親王的手笑道,“叔父身子健朗,望之更甚從前。”
端親王也笑,微微彎下身,并不敢與皇帝平齊,“不敢,不敢。當真是老啦!隻是如今在主子恩典下過日子,日子過得舒坦,看起來就顯得精神。”
又一陣笑,老端親王頗為唏噓,“咱們這幾家過得好,兒孫也好,都是托賴主子鴻福,肯顧念咱們。老六一輩子糊塗,從小都是混賬到大,所幸養出來的這個兒子,還算不孬。主子願意提點他,讓榮親王小一脈能有個出息的人,真是天恩浩蕩,奴才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皇帝說,“我年紀輕,阿瑪放手得早。外頭說宗室宗室,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阿瑪在時常說,一家子彼此扶持,日子才過得下去,如今也是一樣。”
皇帝聲音朗然淳澈,與老端親王已有些沉澀的聲音相比,更有少年人的朝氣。連朝不敢錯氣,低下頭聽着他們說話,皇帝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穩穩當當地接下話來,“奴才多謝主子提攜。定當克盡厥職,為主子盡忠。”
皇帝說很好,“就按方才議定,經筵日講,寒暑不辍,相互切磋,方有進益。明兒就跟着來吧。”
端親王忙道,“還不謝恩!主子給你這麼大的恩典!你打這裡出去了,往後的路,也能走得廣闊些。”
淳貝勒提袍子,給皇帝叩首謝恩,口呼,“奴才謝主隆恩”。
在他說話的間隙,連朝才有機會得窺那聲音的主人——他其實沒怎麼變,隻是果真印證了以往的戲言:長大了。
長大了眉目就舒展開來,整個人顯得從容隽秀,風采卓然。
而他也心有靈犀般,在叩首的間隙,将目光遞過來,無聲地朝她露出一個微笑。
皇帝站得高,一切都能看在眼裡。
皇帝穩穩當當地受他一禮。趙有良有眼色,見皇帝并未伸手扶,連忙自己陪着跪下,将淳貝勒扶起來,皇帝方才虛托了老端親王一把,站在原地,這便不再送了。直到二人一道轉過影壁,再也看不見影子。
快到敬事房遞牌子的時候了,太陽的光也留不長久,一寸寸落到萬仞宮牆後面去,烏鴉盤旋着飛過天幕,攪動起蒼茫的灰埃。每到此時,往往會刮起一陣風,吹得滿宮樹葉沙沙作響,紫禁城重疊的屋檐,也如同重重山嶂。
皇帝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她仍跪在地上。烏黑的發髻下是纖瘦的脖頸,将頭發盤起來後,就看得見她腦後茸茸碎發,交錯着撫出個光滑又利落的燕翅。
皇帝半晌才說,“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