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兒說是呀,“大到朝冠、朝珠、吉服冠,小到佛珠鈕子十八子,都是過咱們手,大物件兒還得姑姑親自檢查押簽兒,這可馬虎不得。所以咱們這兒的人心高呀,又利索。每天跟各種奇珍異寶打交道,什麼東珠呀,翡翠呀,這麼大的沉香珠子,蜜蠟擺件,平金堆绫打籽的荷包兒……啧啧啧,看夠了好東西,心氣兒能不高麼!”
她安然地聽着,覺得心裡也似外頭的雨,一陣陣地涼上來。又覺得了然洞徹,反倒抿嘴笑了,“原來如此。”
趙有良讓她進去奉茶的時候,皇帝已經盥沐過,換了一身蒼藍色的團龍紋便服袍,站在窗邊看雨。長身玉立,襟袖之間若有若無的龍涎被沉水香的氣息壓下,愈發顯得孤标一格。
連朝将茶盞奉過去,皇帝随口說擱着吧,見是她,才問,“雨下得很大麼?”
她回說,“沒有要停的勢頭。萬歲爺不是正在觀雨嗎?”
皇帝歎了口氣,把玩着吩帶上挂着的蜜蠟把件,“原本預備在熱河過中秋,卻被阻在此。車馬不便,隻怕要耽擱上一日多半。”
連朝說,“萬歲爺是天下共主,隻要您發号施令,再大的雨,奴才們都得上路。您若是想,此時整理行囊,起身并不遲。”
皇帝定定看向她,嘴角還是帶着笑的,“你怎麼了?”
連朝頓了頓,“奴才在回主子的話。”
皇帝慢慢地轉過頭,看着窗外,“噢,你在回話。”
趙有良聽得直捏把汗,熟練地見縫插針,“請萬歲爺示下,是明日一早就動身麼?”
皇帝沉吟會子,才說,“取朕的雨衣來。”
便有小太監聽命去了,連朝退至一旁,由幾位宮人服侍皇帝更衣,大紅色的平紋羽毛紗,在幽幽的火燭光下水波粼粼,内裡卻是月白色,相稱出謹嚴的氣度。
“打發人探一探雨勢,若明早能停雨,便啟程。若是人馬乏累,就預備下在這裡過節。”
趙有良連忙“嗳”了聲,皇帝已邊說邊接過雨笠往外走了,大總管急忙追上去,“還下着雨呢,萬歲爺上哪裡去?”
皇帝站在廊下看了看雨勢,伸手接過常泰舉着的傘,“去請太後安。你不必跟着。”他頓了頓,“往後前朝、後宮的大小事宜,不要再叨擾慈甯宮,讓聖母憂心。”
趙太監打千兒道“嗻”,給個眼神給永康,跪送皇帝出去了。起身回頭見連朝還站在屋子裡,發出聲不成器的歎息,“姑娘,主子爺讨嫌我們,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快拿把傘跟着呀!”
連朝站在原地,不卑不亢,“萬歲爺沒讓我跟着。”
趙有良氣不打一處來,招呼福保拿傘來,親自遞到她手裡,“姑娘這人,我要是平常見着了,是不喜歡打交道的。你太梗了!非鬧不痛快,自己日子就好過?萬歲爺金尊玉貴的人物,要低聲下氣給你解釋,說勸,姑娘就順心了?若不是念着舊情,暗地裡搭把手,那有福不過是個園子裡辦事的太監,值得萬歲爺親自見一見,說會子話?那是借念舊的由頭撈人!姑娘怎麼非要我說明白!”
連朝客氣地叫聲谙達,“我是個實心人,目光短淺,就在看眼前,沒心思追求明裡暗裡的來龍去脈,再自己感動一番來感恩戴德。因此往後這些什麼好,谙達很不必對我說了。”
趙有良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說,隻道,“姑娘收拾收拾桌子吧。”
天還是昏黑的,秋天的雨,又愛刮風,下起來冷,雨聲倒似漸漸地小了。有宮人送燈進來,她調準位置,把筆墨紙硯四樣都歸置清楚,原本起伏蕪雜的心緒,也慢慢地整理沉靜下來。再去理另一邊,卻見案上放了一塊青金石印,壓着張稿子,隐隐篆文。
上好的青金石,螭龍盤躍,望之溫潤。
她霎時想到了一雙眼睛。亦是這般,沉靜地,不辨喜怒。
想起死寂的黛藍色天空中升騰起的火光,随着紙張的燃燒發出光亮,又消弭殆盡。
她一時有些出神,便聽見趙有良遠遠地在門口傳話,“姑娘,萬歲爺命你送盞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