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原本正經和他說話,怕他不曉得後宮的心思,為以後埋下無益的禍患。聽他沉穩地說完這一席話,擡眼打量他,真紅色的團龍紋袍身鱗爪飛揚,頓然覺得自己所思慮的一切都不過是白白地擔憂。
他已經長大了,從在月色江聲窗下讀書的皇阿哥長成為肩負山河的帝王,作為母親,她既為這種不察的轉變感到惘然失落,又由衷為面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感到欣慰驕傲。
太後似乎了悟,打量着他,“這回到熱河,預備帶誰去?”
皇帝低眉,“兒子已讓靜、瑞二嫔,協助貴妃打理六宮,眼下正是曆練的時候。此次去熱河,還在皇父喪期,不宜張揚。一則為了秋狝,二則是想見一見蒙古諸王。帶貴妃前去即可。”
太後思量半晌,末了還是笑着說,“你有自己的主意,是再好不過的事。那我便再沒有什麼可囑咐的了,從今往後,安穩清閑地享福吧。”
皇帝松了口氣,再度回到炕上坐下,母子兩個言笑如常,他順勢問,“兒子下午不忙,來陪額捏看戲,額捏在宮裡看,還是往暢音閣去看?”
太後想了想,擺手,“就是恁麼幾出,天上地下,才子佳人,因為佳人是個美人,必有個窮困的公子來仗義幫助,恰好佳人又是個待字閨中沒有婚配的官家小姐,恰好一見鐘情就不管不顧地看上這個書生,英雄救美,非他不可。竟是離了這個書生,就飯也不會吃,覺也睡不着,人也不得活了!古往今來的大團圓,都是這個路數,看兩遍尚覺得新鮮,看多了,就覺得沒味道,懶得費神。”
皇帝耐心含笑聽着,等太後說完,才讓福保把幾本書捧上來,送到太後跟前,“承德路上漫漫,戲也不能随行。額捏不快,子臣之過。以此聊表孝心。”
太後打起精神拿來看,見書面上寫的都是個什麼花樣子,無奈道,“你娘我老了,老眼昏花,繡不得花。”
說着翻開看看,仔細凝神,覺察出不對來,又娴熟地翻到第二頁,看到熟悉的署名和熟悉的幾個大字,頓時眉花眼笑地贊歎,“但是看看花樣子還是使得,可以陶冶心性。皇帝真是仁孝,太仁孝了!”
八月初八日,聖駕自西華門出,奉太後前往熱河行宮。
禦前總領宮女們的是春知。餘下尚衣、尚寝、茶水、針工、尚膳、筆墨各處都點了人選交趙有良過目,連朝雖然哪一個都不是,卻哪一個都沾着點兒。好在她們一屋子人都齊全,大宮女們的車,便遠遠跟在貴妃的車輿之後。
她從沒到過比京城還北的地方。
那時跟阿瑪上京來,走的多是水路。人在船中坐,沿岸的景色便走馬觀花似地打眼裡過。如今跟着車馬再往北走,又是秋天,極目所見,紅衰翠減,盡是紮人的枯黃。
她們三個都是悶葫蘆,不愛起頭說話。要是慶姐還在,必會熱鬧許多。
車馬無聊,惟有談天睡覺。等連朝不曉得第幾次從睡夢裡囫囵驚醒,聽見隐隐雷聲,掀開車簾一看,濃雲蓋頂,天色昏暗,碩大的雨珠子毫不留情地迎面砸下來,驚得塵灰四散,便看見不遠處的太監們一隊隊朝後邊傳話,“車馬慢行,駐跸常山峪行宮——”
伺候的宮女們忙活起來。幾個人都機敏,打着傘下車,提前入行宮伺候。春知先與行宮太監互問過好,一行人皆衣衫盡濕,便先讓人帶她們上屋裡換衣裳,抿頭發。備膳的備膳,迎駕的迎駕。
春知問連朝,“會熨衣服麼?”
連朝說“會”,春知便說,“好,衣服上缺了一員,你先替上。榮喜,領她去開包袱,把主子爺的幾件袍子熨上熏過,不要壞了味道。”
榮喜“嗳”一聲,急匆匆地要走,“你跟我來吧!”
屋子裡昏暗,點起燈才好了些。還是一陣陣的悶雷伴着閃電,噼裡啪啦地叫嚣着。榮喜領她進去,往牆邊一指,說,“過會子安置好,指定要換家常的便袍。你把它熨平整,一絲褶兒都不要有。”
不等她說話,火急火燎地叫住,“豆兒!剛交來的大紅雨衣,别随手撂!剛熱起來的盆子,你看見火沒有你就放啊!淋雨淋昏了吧你!”
豆兒聳聳肩,把雨衣撫平整了,大紅色在蠟燭下看着耀眼。撫着撫着靠過來,笑眯眯地問,“眼生。榮姐姐把你要來的?不應該呀,咱們這兒就她最伶俐,哪會往外頭要人呢。”
連朝慢慢試熨鬥,回說,“春姑姑怕我手笨閑了被人罵,開恩把我打發來了。”
豆兒說,“怪道呢。你真不像咱們這的人。咱們這的人都風風火火的,哎喲,在車上噼裡啪啦,那嘴跟針一樣,又利索,又戳人。”
連朝笑了笑,把包袱放一邊就要熨,豆兒忙叫住她,彎腰把簽子拿出來,鄭重收好了,才提醒她,“這可是寶貝,丢不得。咱們隻管領衣裳,伺候主子衣冠,東西是不存這兒的。這個簽子就是交割的憑證,譬如這一件的紐子是白玉卍字扣五顆,簽上都寫明,到時候交過去他們要查的。弄混了、少了、丢了,立時就能查出來。報上去那可是大罪!”
她歎了口氣,“你哪裡得罪了她!她什麼都不與你說。放着,你來理雨衣,我來熨它。”
連朝道謝,讓到一邊,雨水的潮氣與屋子裡炭氣混在一起令人生悶,雷聲轟轟,炸個沒完。她隻好去理衣裳,無意問,“那,冠帽也是你們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