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玉(五)
情急之下,小昭退了一步,單手按着造像石底,飛身向他持刀的手踢去。
對方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腕,将她猛地向下一拽。長刀帶着呼嘯風聲迫近頸側,她用盡全力曲肘痛擊他的小腹,才勉力逼退了這凜然的殺招。
刀刃在頸間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傷口。
這幾近吻頸的一刀!
夜色中,小昭看不清對方的長相,隻能粗略判斷出是個男子。
此人用刀娴熟、出手迅疾,身手遠在那日隻有蠻力的胡兵之上,甚至比教習過她的韓氏府兵更為老辣。
是刺客!
她手無兵刃,太過吃虧,倉促與他過了幾招,沒有找到破綻。刺客亦無心纏鬥,察覺到她難纏之後便作佯攻,刀鋒貼近後猛地一轉,架在了她身後的商樾頸間。
寒夜中的刀光将商樾的淡色瞳孔映亮了一瞬。
小昭一時大意,卻不敢再妄動:“公子!”
商樾垂下眼睛,微微蹙眉:“黃金槽、魚鱗刀,君為禁内之人?”
那刺客推着他向寺内走去,聲音沙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二公子好謹慎,我還以為二公子不帶侍衛是一時大意,沒想到這廣潤寺中,也是卧虎藏龍哪。”
商謹本就站在前庭塔下,聞得異響,轉身便看見了被挾持的商樾。
小昭捂着脖子跑到他的近前,發現他向來溫和帶笑的面色一下子冷了下來。
臘日,衆人皆在後院聚會,前庭伶仃,但商謹屈指咳了幾聲後,忽有一群黑影自四面集聚而來,不消片刻就到了小昭身後。
小昭扭頭去看,隻見這一群人服色各異,乞兒、沙彌、夥夫、掃地僧,有幾個平素還與她相熟。
衆人或持刀劍、或佩長弓,神色肅然,十足陌生。
“若天子要賜樾一死,何必費此周折?”
商樾卻沒有關心四周的暗潮洶湧,他伸手敲了敲那把魚鱗刀,氣定神閑:“若非天子所遣……”
“《太始律》有載,持人為質,因由不論,皆斬。你以禦賜魚鱗刀挾公侯臣僚,情同謀逆,可夷三族。”
刺客陰陰笑道:“三族隻我一人,若有二公子陪葬,實在上算。”
他擡頭環視了一圈,似乎沒想到周遭有這麼多人,手中的刀又逼近了些:“令君,叫你的人退後些罷,長公子死後,你可就這麼一個兒子了。”
商謹又咳了幾聲,示意衆人停步:“閣下挾持吾兒,總要換些什麼罷,不妨明白告知。”
刺客道:“令君是聰明人,實話說,我本不欲叨擾令君,隻是運氣太好,竟撞見二公子獨行。隻有勞煩令君為我備車一架,内置黃金、食水、通關憑證,親自駕車送我出城。出外城七裡之後,我自會收刀。”
他比方才緊張,說得急了一些。
刀是禦刀,他不為天子辦差,那必定是禁内奔逃而出的犯人。
小昭正暗自思忖,便聽商樾突兀道:“君欲出城,怎麼不等夜更深些再動手?此刻内城眺台明火未熄,廣潤寺距城門不過五裡,登高、望遠,就算禁内追捕之人未到,城上值守校尉勤勉些,也能察覺寺中有變。”
他說得不疾不徐,隻在“登高”二字處刻意頓了頓,眼神朝小昭所站之處一飄。
小昭頃刻便讀懂了他的暗示,連忙隐在退後的侍從之中,趁亂取過其中一人的弓箭,貓腰繞到了廣潤寺塔的另一側。
刺客冷笑一聲:“說得是啊,所以,還請令君抓緊些,我不過賤命一條,二公子卻是金尊玉貴。若真有人來,刀劍無眼,便不好收場了。”
小昭握着那張從侍衛手中搶過來的長弓,一口氣爬上了廣潤寺塔的三層。
侍衛多已隐匿于夜色之中,塔下惟餘三人對峙,她低頭看去,見商謹似是應了刺客要求,揚手喚來一個老仆,正對他附耳叮囑。
而刺客警惕未減,不住四顧。
她連忙縮回頭去,蹲在窗後,緊緊貼着木塔的塔身。
浮屠神聖,未經允準,不可攀登,這還是她第一次進入塔中。可惜夜中光暗,隻能隐約瞥見四壁紋飾繁複,天花亂墜,不見佛面。
藏了一會兒,聽見那老仆匆匆離去,小昭才謹慎地再次探出了半個腦袋。
刺客正與商謹對話,不知二人在談論什麼,竟讓他松懈了些。而此刻,商樾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一般,下巴微擡,朝她看了一眼。
塔檐下的鈴铎為風所激,發出一陣泠然清音。
就是現在!
小昭當機立斷,拉弓上箭,在刺客聽見弓弦繃緊的聲音之前,把這一箭送了出去。
“咻——”
箭簇精準地沒入了刺客的右臂,他一時吃痛,暫松了持刀的右手。商樾仰頭避開他揮舞的鋒刃,一手捏住他的虎口,從刀前脫身之餘,還反手一扭,逼得那把禦刀“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小昭本欲立刻射出第二箭,誰料那刺客失刃之後,竟未反擊,絲毫不戀戰地連退五步,扭頭向唯一沒有侍衛的東牆狂奔而去。
他是要越牆逃走!
庭中的侍衛連忙去追,還未跑近,小昭便沿着廣潤寺塔的塔檐輕巧地跳了下來,正落在商謹與商樾之前。她來不及說話,左眼微眯,再次搭箭上弓。
空氣中傳來一陣嗡嗡繃緊的弦音。
這一箭已被拉滿了弦!
商謹在一側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的動作,詫異之餘更有些驚歎。
随後飛箭如雷霆般乍然劃過夜空。
刺客剛剛翻身上牆,聽見破弦之聲,回頭去看,卻正巧令這一箭直直刺入了他的眉心。
箭簇穿顱而過!
滿弦的力道甚至帶着他在空中遲滞了片刻。
他目眦欲裂,帶着滿面的不可置信,重重墜下了牆頭。
小昭手一松,懈力地将弓箭丢在了地上。
“失手了……”
商樾離她近些,聽見她有些懊惱地小聲道:“本想留個活口的。”
頸間傳來刺痛,想來是刺客持刀迫近時輕重不分,也傷了他。商樾盯着小昭與他同一位置的傷口,不合時宜地出神想到,這把禦刀先染了她的血,後貼近喉管,将這一抹殷紅融在了他的頸間。
他素來喜潔,車駕都不肯與人同乘,第一次破例,便是托她上了那匹名為“素雪雲飛”的白馬。
當日,他在族中受了家刑,又逢忘得一幹二淨的夢魇,猛地撞上一雙明亮如淬火的眼睛,鬼迷心竅,才一反常态。
但今夜,冷鐵置于頸側之時,他分明是波瀾無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