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頰一下蒸紅,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小聲說:“謝謝。”
鼻腔裡若有似無的,氣音似的一聲笑,身後少年懶洋洋地低道:“不用。”
心跳淪陷。
後來的江随,除了數學幾乎次次滿分,别的科目,總是随着他的性子和那天心情随意發揮。
他們再也沒有一個考場過。
…………
拿過酒杯,李彤雲仰頭灌了一杯啤酒。
怯弱模樣披了豪氣的外衣,畫面怪誕。
林鸢聽着,看着,有些惘然。
隻是撿個鉛筆,就喜歡上了嗎?
那她喜歡的,是真正的江随嗎?還是她幻想出來的完美江随。
可她自己呢,喜歡的就是完整的嗎?
林鸢盯着酒杯裡消下去的浮沫,覺得她似乎,也沒有質疑别人的資格。
說完這段美好的回憶,桌上氣氛終于被端上桌的,鐵盤裡的烤串拉回現實。
林鸢莫名有些焦慮,怕她還要說些什麼。
幸好,接下去的時間,李彤雲都很安靜。直到她似乎有些喝多。
“我從前是不是沒和你說過,”李彤雲喃喃的,“我的家庭,是因為我媽炒菜多放了一點油,我爸上廁所又沒有掀馬桶圈,就能吵一個晚上的家庭。”
林鸢知道今天是逃不過了,除非她立刻起身就走,否則勢必要被迫聽人借酒澆愁。
“你知道嗎?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考上的一中。”
林鸢點點頭,真心佩服。
能在那樣的環境裡考出全校第三的高考分數,不愧是靠申請獎學金念的一中。
“但他們并不在乎。他們明明有我哥了,既然那麼愛他,為什麼還要再生我呢?”李彤雲問得落寞,又蓦地輕快起來,“可是我遇到了江随。”
林鸢一怔。
“他和我們都不一樣。”黯淡的女孩,周身明亮起來,“他讓我知道,這樣美好的人,不是隻存在于小說裡。”
“原來真的會有人,那麼好的家世,那麼好看,還那麼聰明。”李彤雲笑起來,“他是怎麼辦到睡着覺,老師叫他起來回答問題,還能準确無誤的?”
一小段雷同的記憶,叫林鸢咀嚼的動作愈發程式。
“他們都說我配不上他,都說他能給我一次機會,已經是奇迹,我不該糾纏。”李彤雲語速很慢,慢得艱難又執拗,“可我為什麼要死心?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難道我要和我母親一樣,找個咂着嘴吃飯,還要怪她又花了20塊亂買衣服的男人,才是正确的選擇嗎?”
“喜歡他,就不能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嗎?”
林鸢機械地,又有些想點頭。
老天随手一劃,給予每個人不同的起跑線,卻無法強迫他們奔向哪個終點。
的确,又有誰規定,一個人就得喜歡比自己差的,就得有“自知之明”?
她可以不談戀愛不結婚,可選擇自己喜歡的人是什麼模樣,都得講究“配得上”嗎?
隻是喉間本能泛起的苦澀,叫人食不知味。
“可她又回來了,她又回來了。”話音莫名恐慌起來。
她?哦,韓知希。
林鸢有些麻木地想。
“她為什麼又要回來?她不是早就走了嗎?”她問她。
林鸢覺得李彤雲沒喝醉,卻已經像醉酒的男人,開始無意義地重複同一個話題。
她很想說,韓知希回不來回其實都一樣,但她沒開口。
“她憑什麼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就憑江随喜歡她,隻對她念念不忘嗎?”
林鸢聽她這樣質問。
為一個愛而不得的男人叫屈。
林鸢覺得自己是做不到的。果然,她是個自私的人。她甚至還想過,哪天一定要用韓知希來刺激江随,叫他體會一下什麼叫感同身受。
“林鸢,你知道江随和我談戀愛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嗎?”李彤雲突然問。
林鸢迷茫地擡頭看向她。
李彤雲視線虛焦,自顧自地說:“我們談了半個月,他從不主動找我,也沒有任何情侶間該有的,肢體上的接觸。”
“我那天就是……就是想牽一下他的手……他就說我們不合适,還是分開吧。”
“可他明明和韓知希在操場主.席台……”
林鸢握着竹簽的手指蓦地收緊,好像有一根竹刺紮進了肉裡。
她安靜地咬下竹簽上最後一顆脆骨,認真咀嚼,放下竹簽,低頭,找到手心那根竹刺。
刺有些深,拔出來了還是疼。
林鸢動了動手指,抓住冰過的啤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是啊,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怎麼能和韓知希比。”李彤雲苦笑了聲,像認命,又像掙紮。
林鸢放下酒瓶,動了動喉骨。
“重要的不是韓知希如何,”她看向她,淡而平靜道,“而是江随的選擇如何。”
普通人就不值得被人喜歡了嗎?
憑什麼她不能覺得,她若是能吸引到江随的喜歡,一定是她有什麼獨到之處?
她才不要自卑自輕,自怨自艾。
當然,江随不喜歡她。
李彤雲一愣,像是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
“還是你好啊,”話鋒一轉,李彤雲低低感歎道,“當年就喜歡專一的男人。”
林鸢想去拿酒的手頓住。
“林鸢,我一直很好奇,你真的不喜歡他嗎?或者說,從沒喜歡過他嗎?”李彤雲看着她,視線變得尖銳起來,質問般。
林鸢回視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平常地笑了笑:“我還是當年那句話,你們有脾氣有怨氣有疑問,沖着江随去發、去問。在我這兒找原因,沒有半點用處。”
“我從前一直懷疑,他是不是喜歡你。”李彤雲幹脆換了個話題,卻越發咄咄逼人,“其實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江随。你知道他怎麼說的嗎?”
林鸢突然生出無邊的惱意,十分後悔答應來吃這頓飯。
這個問題,她無數次想問江随。
但完全沒有興趣從别人口中知曉。
她放下手裡的竹簽,坐直身體。
“李彤雲,你自己要和韓知希比,我無權置噱,但請别帶上我。”她可以接受江随不選擇她,卻問不出口也不想問“你為什麼選擇她不選擇我”這樣的問題。
“同樣的,你們對江随有怨氣,就去找他撒。别一個個的都拿我當出氣筒。”
江随的前女友裡,有像韓知希那樣要和她“做朋友”的,也有把她當作狐狸精綠茶婊,上門興師問罪的。
“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是你們的假想敵。如果從前我和江随還算同學、校友,那現在我和他,沒有半點關系。真的不用再靠接近我來接近他了。”
林鸢站起來,看着一桌沒吃完的燒烤,執着地特意強調:“今天這頓夜宵是我樂于助人的報酬,不是沾了江随的光。”
拿上包側身欲走,又回頭站定,看向她說:“以後再遇到今天這樣的事,如果是你不願意的,記得自己幫自己,别再等着别人來救了。”
李彤雲一怔,定定地看着她脊背挺直,端正又有氣勢地走出燒烤店。
直到門口的透明簾子不再晃動。
很久之後,她拿過林鸢面前的半瓶啤酒,給自己倒了半杯,突地怪異“嗤”了聲,似痛苦似嘲諷般:“自欺欺人。”
半杯酒下肚,視線有些模糊。
李彤雲似乎想起了,和林鸢還是朋友的時候。
某天校園裡,下午的大課間,林鸢陪她一道去小超市買水。
某個應該是和江随談過的女生突然出現,氣勢洶洶地攔住林鸢,問她是不是對江随說了什麼,才讓江随和她分手。
她站在一邊,無所适從。
有些害怕,又有隐隐的,不可抑制的詭異的興奮。
當時的林鸢,無語又極其無奈地和對方說:“你們戀愛期間,我和他說過最多的四個字,就是‘麻煩讓讓’。”
每周換座,總有一周,倆人會有一個靠窗。
女生似乎不信,又拉着她說了什麼,最後氣急敗壞地質問她:“那你敢說你不喜歡他嗎?你敢發誓對他沒意思嗎?你敢賭他知道你喜歡他,不會和你劃清界限嗎?!”
“行啊,那你去找他說,你看看他信不信。”林鸢都氣樂了,“我就奇了怪了,是我辜負你們的嗎?是我和你們談的戀愛,又把你們甩了嗎?有脾氣有怨氣沖江随那個王八蛋去發啊!沖我算什麼本事!”
林鸢當時回教室就和江随說:“江随,麻煩你以後有女朋友的時候,離我遠點!”
想了想,大概依舊不解氣,開始坐下收拾書包,“你還是沒有女朋友的時候也離我遠點吧。”
江随沒攔她,隻大喇喇靠着椅背,不鹹不淡地開口問道:“有誰要和我同桌換位置嗎?”
大課間的教室,安靜得隻剩隔壁班的打鬧聲。
“你看,”江随側頭,吊兒郎當地朝身邊人攤了攤手,“沒人要和我做同桌。”
隔了一條過道,坐在倆人斜前方的李彤雲,聽得清晰。
“最近不談了行不行?”少年笑意缱绻,尾音帶着讨饒的意味,極其無奈的調調,輕聲對她說,“别生氣了,我的小姑奶奶。”
…………
江随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不用”。
和她說的最後一句也是。
江随提分手時,她哭着求他,說她那麼喜歡他,能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
他說:“不用。”不用喜歡他。
笑得像那天一樣好聽。
空蕩的酒瓶厚底與油膩桌面碰撞,焦躁的催促與喧笑交織,肉類的油脂滴入木炭躍起一抔明火。
過了許久,似乎有人極輕地念了句:
“我們哪敢像你一樣啊,林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