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太過混亂,祝臨星感官過載,什麼也看不清,後來又一連幾天都被刻意躲着。
這會兒才有機會好好打量眼前許久未見的人。
床頭的壁燈被打開了。
眼前人一身剪裁得體的定制西裝,身量修長高挑,此刻緊繃着腰背俯身撐在床前,将身下的人完全攏進了自己的陰影裡。
沒表現出攻擊性,反而顯出幾分脆弱和孤寂來。
祝臨星怔怔地仰臉看過去。
但對方像是不願意與他對視,垂下眼睑偏過頭,側臉的線條被柔和的光影細細描繪出來,眉眼清晰而深刻,五官依然一如既往地蒼白漂亮。
彼時的少年人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出色的青年。
此時此刻,他正低垂着眼睫,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
掉眼淚。
祝臨星:“?”
是在哭嗎,真的哭了?
你不是大反派嗎弟弟,半夜摸進人的房間,幾次三番占人便宜,現在被人發現了,沒有一點被抓現行的自覺也就算了,兩眼一睜就是哭啊。
而且哭了也不知道擦一擦,就這麼放任眼淚斷線珠子似的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這個姿勢不太妙,微涼的水珠一下下砸在他手邊,祝臨星忍住幫他擦眼淚的沖動,從床上爬起來,和他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
沒多遠,可能也就十幾公分。
然而下一秒,那雙無機質般的淺色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了過來,裡面的淚水一時間掉得更兇。
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但祝臨星望着對方眼尾那抹潮濕的薄紅,還沒開始興師問罪,已經被這幾串眼淚消去了七八分脾氣。
兩個人對上視線,房間裡一時間隻剩下彼此交錯的呼吸聲。
最終還是祝臨星先打破了沉默。
他壓下心底錯雜的情緒,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緩聲開口問道。
“我該怎麼稱呼你,沈奕行、慕容朝,還是……”他說到這裡,頓了頓,還是軟了語氣,“朝朝?”
其實他早該意識了,隻是不敢去細想。
隐秘荒敗的城郊别墅、病逝的沈家千金、身份不明的私生子、潦草收場的生日宴,以及當年慕容家莊園的神秘貴客……
線索就像零碎的珍珠,被祝臨星從回憶裡拾起,小心翼翼地串在一起,構成了一段逐漸清晰完整的往事。
是段荒誕的豪門鬧劇。
當年朝朝參加慕容夜的生日宴,注意到他的貴人估計不是别人,正是慕容氏的掌權人,他的生父,慕容廷。
祝臨星努力消化印象中那位有聲望的長輩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這個事實。
命運的塵埃輕飄飄地落到人的肩頭,幾乎是不可承受之重,那些來自父輩們的恩怨糾葛,對當年一個尚且年幼的孩子來說也太過殘忍。
很久以前沈奕行曾向他坦白過,他的母親是沈家千金沈嫣然,但從沒承認自己是帝都首富慕容廷的孩子、男主慕容夜同父異母的兄弟。
當時不願意說,或許是嫌棄,也不太光彩。
少年人幾乎一無所有,身上的籌碼很少,雖然原因不得而知,但他太想快速成長起來了,擁有了沈家的資源還不夠,他還想要慕容家的權勢。
從劇情寵兒男主的碗裡搶食,反派的發育道路恐怕是其他人想象不到的噩夢難度。
可是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那位乖巧懂事的小前男友,怎麼就成書裡描寫的邪惡反派了呢?
祝臨星一邊等待回應一邊偷偷瞧他。
邪惡小哭包。
身份特殊的青年神情很淡,他若無其事地開口,語氣沉沉:“随你喜歡。”
“好吧,随我喜歡。”祝臨星險些被自己的形容逗樂,從善如流地接話,“那我可以叫你原來的名字嗎?你的新身份……我還不是很習慣。”
其實他能隐約感覺到,對方應該不太喜歡那個新名字,或者說是那個姓氏。雖然說它象征着貴不可言的身世,但同時也代表了年少的苦難,一切絕望的開端,像是某種高昂的代價。
“是麼,”沈奕行盯着人,突然極輕地笑了下,“你說是就是吧。”
左右隻是個稱呼罷了,仿佛這個總是不被提及與認可的身份,就這麼定下來,再次落到了實處。
他阖上眼睛,那些眼淚漸漸止住了,除了睫毛有點濕,眼梢有些紅,幾乎看不出來哭過。
和那天晚上的行為也絲毫聯系不到一起。
發完瘋又是一個體面人。
其實也不怪對方情緒起伏大,這三年确實發生了太多事情。
祝臨星重新梳理這段時間接收到的信息,包括之前系統提供的資料,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難以接受,“慕容夜怎麼成你哥了?”
“沒人承認,他一向認為我是沒人要的野種。”
“那你的父親……”
“他也很後悔,不留神就把禍害領回了家,可惜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隻能斥責我是吃裡扒外的狗崽子、養不熟的白眼狼。”沈奕行垂頭摁了下泛潮的眼尾,無所謂地嗤了聲,“要是讓他看見我這幅模樣,或許還會說我是個連情緒也控制不好的廢物,他們說的沒錯,都是事實。”
他就像隻見不得光的惡鬼,用了許多極端的手段,一點點打破某種平衡,破壞掉這個家庭美好的表象,把财富和資源都據為己有。
能讓他有機會染指慕容氏的産業,大約是他那一世英名的父親做過最失敗的決定。
但此刻他向祝臨星分享這些刻薄的評價,卻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就是存心要把最惡劣不堪的一面攤開,将腐爛肮髒的内裡挖出來展示給他看。
祝臨星皺了皺眉,認真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是。”
沈奕行起身站了起來,避開了床頭的光線,他漫不經心地整理被抓皺的袖口,那雙玻璃珠子似的眼眸掩在陰影裡,總是顯得感情疏淡。
他冷靜地陳述:“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惡劣得多,祝臨星,你根本不了解我。”
眼前這個人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他還沒來得及收拾好情緒,以最得體的姿态面對這個消失了三年的騙子。
他在猶豫着不敢輕舉妄動,刻意地給彼此都留出時間和空間。可既然對方這麼沉不住氣,急于捅破這層脆弱的窗戶紙,那麼自己不如遂了他的意。
這樣糟糕的他,哥哥能接受最好,要是不能接受……
沈奕行斂眸,将所有病态的占有欲藏在眼底,指尖卻興奮地不住顫動,腦海中充斥着孤注一擲的瘋狂。
也會有對應的辦法。
總之他不可能再讓人逃走了。
祝臨星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表情有幾分不贊同,又或許是不滿,望過來的眼神帶着探究,将人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欲言又止道:“你……”
沈奕行手指微蜷,透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緊張。
這件在貧瘠的土壤中野蠻生長起來、兩大家族傾力磨練出的最優秀的作品。
在等待這個人的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