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均以茶代酒敬完元洵之後,放下茶杯,問道:“剛才那句黎蠻子雖然沒一處看得順眼的,有一句話卻說出我心中所問。我宋均自問從小到大,見過的珠寶美玉、古董字畫、各國奇珍從街頭排到街尾都放不下,可今日這三塊玉璧卻着實無法分辨高下,你離得那麼遠,是如何看出來的?”
他這話一出,衆人都來了興趣,全部圍過來,七嘴八舌道:“真的是你小子看出來的?那個句黎人沒說假話?”
“可以啊,你怎麼看出來的?這三塊是一模一樣啊。”
“難道是眼神好?喂,你是不是晚上看星星練眼神?”
吳含也坐近,道:“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是什麼告訴宋公子哪一塊最好的?”
元洵笑笑,宋均也笑笑,吳含想了一下,指着孫平道:“難道是你打他那時候?”
元洵道:“正是那個時候。”
宋均道:“我那時看那三塊玉璧不分高下,正後悔太狂妄自大,沒跟玉器師父再多學上幾天。心慌意亂的,隻怕選錯擾了老闆娘生意不說,連自己小命都要交代在這兒。實在看不出來,本想随便選一個,大不了耍賴,胡編亂造一通,不想就聽見元公子突然開口罵人。我見公子面相,應是性情溫和之人,斷不會無理取鬧,再細聽公子所說,都是一二三數字之流,且每到’三’這一數,必和’一二’不同,心下便知曉,公子是想暗示我選這第三塊玉佩。”
孫平聞言道:“我說公子那時候突然打我做什麼?明明我什麼都沒做錯,原來是這麼回事。”
衆人也才明白其中曲折,不禁佩服。
“和尚也好奇你是怎麼認出玉璧好壞的。”樂塵刨完碗中飯菜,也圍過來,指着宋均道,“這小子是和尚見過最會鑒寶的人,他家藏寶室裡的好東西,和尚搬三天三夜都搬不完。你竟然能看出他看不出的東西,着實讓和尚佩服。”
其他人也好奇,連連道:“對啊,對啊,你快說,怎麼認出來的?”
夏侯蕩也看向元洵。
元洵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隻是當時宋公子把玉璧舉起來,我離得遠,正好看見陽光自上而下射入,隻有第三塊呈現出的光暈柔和,外部像是包着薄薄一層油脂一般,且内部依然看的清晰,同時紋理又均勻如雲霧,最為契合一個’平’字,我想如果我是賞玉者,會把這一塊作為最上品。”
衆人聞言,忙把三塊玉都舉得高高,對着陽光查看,果然可見光暈紋理,可是每一塊都有特點,每一塊都好看,依舊分不出上下。
吳含道:“你剛才說契合一個’平’字是什麼意思?既然是貴重玉石,不應該契合一個’貴’字?”
元洵道:“貴也是人定的,珍寶的價格,不僅看其珍稀程度,也要看使用的含義。譬如佩玉,其光澤溫潤,象征君子的仁德;其質地堅硬,象征君子的意志堅定;其潔白無瑕,象征君子的純潔清正。一塊上等美玉,既要在這些方面突出,又不能過分突出。子曰:’過猶不及。’賞玉也是如此。我說的’平’,是四平八穩,中正平和的意思。”
吳含歎道:“想不到一塊玉還有這麼多門道。”
孫平還在那裡瞪着眼睛看,元洵又道:“其實還可以用聲音輔助辨别。上好的羊脂白玉用硬物敲擊,聲音深沉綿長,又不緻沉悶,做成一組,佩在身上,走動起來,才能發出清脆古雅之音。”
樂塵聞言,試着用杯子輕敲,聲音好聽,不過也聽不出區别。
宋均看樂塵铛铛铛敲個不斷,跟敲鑼似的,笑道:“和尚别敲了,再給聽八百回也聽不出來,這是要多年功夫練出來的。”
他沒有說的是,雖然觀玉的功夫是可以通過常年的練習、看不同的玉習得,但是元洵在品鑒玉時流露出的心态,卻絕不是一般人會擁有的。
這就好像太學生做久了,寫出文章給衆人看,好與不好,也少不得一番争論辨析,但五經博士來了,好與不好,博士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不跟你争,他就是制定标準的人,而且你與他争論,他的标準也是被衆人認可的。
元洵有的,正是這種上位者的自信,雖然刻意壓制,在細小的地方,仍然不經意流露出來。
宋均何等人精,立刻知道此人身份不凡。
老闆娘讓小二端上菜,又送上溫好的酒,宋均聞了一下,笑道:“柳林酒,清而不淡,濃而不豔,老闆娘這是把家底都拿出來了,看來今日不喝不行。”
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元洵,一飲而盡。
宋均道:“小弟是揚州廣陵人,家裡做些絲綢茶葉生意。此來西北,一是為了拓寬家中生意,二是長長見識,不知道閣下來此是?”
元洵瞥了後面的夏侯蕩,他還在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生氣,想了想,還是不說自己是被綁來的,免得吓着宋均,是以道:“家中長輩嫌我在家無所事事,趕我出來曆練曆練,這才來了這邊。”
樂塵聽了,指着宋均道:“那你和這奸商正好相反,他家裡人不讓他去,他非要走,害得和尚也要跟着受罪。”
元洵奇道:“為什麼叫他奸商?他要走和你有什麼關系?”
樂塵道:“和尚本在嵩山佛寺修行,因為之前在洛陽欠了他錢,被迫護送他來西北,要不然和尚現在還在洛陽吃香的喝辣的!”
一個和尚,吃香喝辣,那畫面想想就精彩。
宋均不樂意了:“你怎麼不說怎麼欠我的錢?我當時到尋芳閣看到你暴打十幾人頭破血流是什麼感覺?”
樂塵:“什麼感覺?懲惡揚善的感覺!”
“呸,”宋均啐了他一口,“肉疼的感覺,疼到心肝肝裡!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子才擺平那些流氓?給你買間寺院當住持都行!”
“和尚才不當黑心肝住持。”樂塵依然嘴硬,但到底心虛,扭頭又和飯戰鬥起來。
元洵沒去過洛陽,更沒去過揚州,以往元亨南巡的時候帶的都是元子華、元子美幾個年紀小的皇子,他作為太子要在長安監國,是以十分好奇。
偏偏宋均又是個舌燦蓮花的,又好結交朋友,兩人一拍即合,一個問,一個答,聊得十分投緣。
沒注意,太陽已至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