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谷關城,早晨剛停的雪又開始下。大雪紛紛揚揚,滿地銀白,天地交融,萬物皆寂。
夏侯德站在城牆上,打了個噴嚏。他穿的單薄,呂屏在角樓内取暖,招呼他趕緊進來。
夏侯德搖搖頭,李翦從藏兵洞檢查出來,見狀上前道:“在擔心你的兩位兄弟?”
夏侯德因為身體原因,自上山之後便呼吸不暢,頭暈乏力,故而和呂屏孫平裴祯等之前就受過傷的人一起留在狼谷關休息。
夏侯德道:“說來奇怪,這幾年北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從沒有今天這種感覺,總覺得不舒服。”
李翦寬慰他:“大當家有枭雄之姿,久經沙場,三當家年少英才,經驗豐富,定能凱旋而歸。彼時不說封候拜将,任職一方是沒問題的。”
“封候拜将啊……”夏侯德搖搖頭,突然說起一樁陳年舊事,“三弟出生的時候是半夜,紅了半邊天,村子裡以為是生了個怪物,讓我爹把三弟溺死,好在我爹的一個相師朋友來拜訪,說這不是妖邪,而是将星出現的吉兆。‘将星文武兩相宜,祿重權高足可知’,他說我那三弟,将來是要做大官的。”
大雍谶緯之學盛行,不隻是官宦人家,就是尋常百姓若見到異象,也會相信是上天昭示,違背不得。
“我爹很高興,提前準備了各種兵書武書,還各處打聽學武的地方。可好景不長,幹旱饑荒,家裡田地被強行賣給地主,我們三兄弟都變成給地主打工的佃農。别說學武,飯都吃不飽,三弟瘦得跟猴一樣,将星一事,漸漸也就沒人提了。”
夏侯德喜靜,喜歡安穩的日子,從小沒什麼遠志:“我本以為大家都忘了,這麼平平淡淡過日子也不錯。可前幾天三弟去找大哥,說他想去長安,我才知道,這事大哥一直沒有忘。他一直相信他的弟弟,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他做大哥的,自要全力支持弟弟。他把這事說于我聽,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
李翦心中有個想法,不知道是否與夏侯德相同,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想的是,如果真做将軍,難道不是大哥更适合?他有眼界,有謀略,有手段,有氣度,堡中的大家是跟随大哥而來的,難道相師的一句話,就能安排人的一生?難道沒有那些異象,尋常人就不能成為将軍?”
夏侯德想的,也是李翦想到的。李翦這幾日和夏侯雄相處,隻覺他的能力胸襟,就是做一城守将都屈才,便是在長安北軍領兵也可勝任,隻可惜出身……
李翦好奇:“你和大當家說了這想法嗎?他怎麼回?”
“大哥說要不是看我身體弱,非打我一頓不可。”夏侯德笑了一下,“他說他不是因為相師的話才這麼做,他是為了他的弟弟。他說我們三兄弟,要永遠一條心,互相幫助,互相扶持,不管坐到什麼位子,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情……”
*
夏侯雄牢牢記着殺他妻子兇手的樣子,牢記到,不用看見臉,隻看見他的背影,也能認出他。
原來他就是乞伏磐沁,句黎軍中的第一高手,五大将的師父。這樣的人,即使沒受傷的夏侯雄遇上,也不一定打得過,更别說現在,這也是夏侯蕩不肯離開的原因。
但他必須赢,為了阿婉,為了他和阿婉沒有來得及出生就被殺死的孩子。
夏侯雄收起長槊,抽出重劍。
這是莫野子花了七天七夜鍛造,劍身敦實,寬大厚重,上刻有祭文,是莫野子為了祭奠在盛都死去的族人所造,既有古拙之意,又因刻字有種華麗鬼氣,莫野子送給夏侯雄,夏侯雄給其命名為“拙鋒”。
他微蹲旋身,在簌簌飛雪中,繞過擋在乞伏磐沁身前的衛兵,拙鋒輕巧打落乞伏磐沁扔出的暗器,攜橫掃千軍之勢,掃向其腰部。
乞伏磐沁以手甲相擋,铛的一聲,火星漸起,手甲被砍出一個缺口,血從缺口流出,滴在雪地上,染出一大片鮮紅。
“你的鑄師,比我的厲害,”乞伏磐沁沒有張口,聲音如同從空中傳來,“但你的功夫,不如我。”
兩人同時猛地躍起,在雪地過招,劍甲铮鳴,星火四濺。夏侯雄攻勢雄渾,有雷霆萬鈞之氣,乞伏磐沁身法詭異,如雪中鬼影,出其不意。
常柏想要上去幫忙,吳含拉住他:“别去,他們表面看着力道不大,其實碰到就能讓你斃命!”
果然乞伏磐沁的人上前幫忙,還沒近身,就被劍氣所傷,七竅流血,倒在地上。
城牆上,宋均見了不由稱贊:“和尚,你以前說武功高手可以殺人于無形,我一直覺得你吹牛,這下才知道是我淺薄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樂塵道:“三觀五寺七宮八門,得道高人不少,隻是平常不輕易出來。這種宗師級别的戰鬥,一輩子不知道能看幾次。”
宋均見陳玉還在一旁裝床弩,道:“陳玉,别裝了,先停停。沒聽和尚說嗎,這可是宗師級别的大戰,很難見的,快來看。”
“又不是沒看過,”陳玉眼皮都沒擡,“再厲害一弩箭也射死了,有什麼看的?”
宋均這才想到陳玉家是販賣軍火的,隻怕周圍全是這種血腥的場面,不禁抖了一抖,抱緊身體。
陳玉快拼裝完畢,一眼掃過去,看向愣在旁邊的周鲲:“把弩箭拿過來。”
“弩箭?”周鲲沒反應過來,陳玉道:“就是你手裡那根木槍。”
床弩極大,要五六個人合理才能開弓,适配的弩箭也比一般弩箭長出好許,是以周鲲沒認出來。
“哦,”周鲲把弩箭遞過來,想了想道,“陳兄弟,你這根箭箭頭連接處的不夠堅韌,雖然射的遠,但角度若不是最佳,容易折斷。”
宋均大驚失色對他擠眉弄眼,意思是:快住嘴,這人可是黑路子,小心他一生氣要你小命!
哪知陳玉卻擡眼望他,頗為驚訝,卻不生氣:“你怎麼知道?我找了五十個鑄師,這是最好的一支,也隻能到這個地步。”
周鲲不好意思道:“我師父是鑄師,我跟他學的。他的技藝在這裡數一數二,下次讓他給你鑄造箭頭試試。”
陳玉點點頭,又埋頭拼裝。
宋均心中不忿,怎麼陳玉就對顧南君和周鲲都這麼和煦,怎麼對自己就那麼不耐?他正想上去理論,樂塵驚呼:“糟糕,他要偷襲!”
果見乞伏磐沁射出兩隻梅花釘,角度刁鑽,擦過夏侯雄手背。
他的一隻手手甲已斷了一半,夏侯雄反應過來:“你是故意讓我砍斷手甲,好更靈活地使用暗器。”手甲就好像重型手套,戴着自然沒有手指靈活。
乞伏磐沁眯眼看向夏侯雄,覺得此人功夫頭腦都不簡單,欣賞道:“你的功夫和我不相上下,但你的身上有傷有毒,打不過我。”
常柏和吳含在旁聽見,心中皆是一震:有傷他們知道,有毒是怎麼回事?
常柏心道定是剛才的梅花釘上帶毒,畢竟須蔔烏塗就喜歡用毒,徒弟什麼樣師父就什麼樣,剛想上前大罵,卻聽遠方的戰陣騷動起來,浩浩蕩蕩的人馬轉了方向,往中軍彙集。
萬俟侯都的旗手傳出旗語,乞伏磐沁心領神會,突然搶了匹馬,帶着親衛也往中心處彙去。夏侯雄自然不會放他離開,追上前,兩人邊走邊戰,及至外圍,抓住一個百夫長問怎麼回事,百夫長道:“不知道,好像是傅将軍那邊掩護什麼人沖出來,引來不少追兵。”
走得兩步,又碰上一名千夫長在叫:“記住,皮膚白,高鼻梁,是笑眼,身高八尺多,一定不能讓他死,少一個汗毛都不行,知道嗎!”
這長相描述,夏侯雄立刻想到元洵。
他想拉住千夫長問清楚,千夫長道:“哪裡來的鄉巴佬,沒空理你。”說完揚長而去。
待到元子美騎馬過去,身後吳含疑惑道:“元兄弟怎麼打着打着變年輕了,好像更漂亮了一點?”
常柏道:“不對,不是他!”
衆人都正疑惑中,殷不凡追過來,常柏趕緊攔下他,殷不凡道:“說是出現了兩個信陽王,一個是真的,還有一個不知道,現在傅将軍讓把兩個都保住。這些個王公子弟,不好好在長安待着,到戰場湊什麼熱鬧,真是麻煩!”
“信陽王?還兩個?什麼東西?”常柏聽得一頭霧水。
他看向吳含,吳含也想不出其中關鍵。
隻有夏侯雄,若有所思。
兩個信陽王,相似的臉孔……傅曠領大軍相救,呼延鞮呼延乞窮追不舍……翻躍鳴金山,靈州城有重要的人……李翦的态度,汪鴻的态度,裴世臣,宋均,夏侯蕩……
“元畢夏,元畢夏……”夏侯雄反複念着這個名字,萬千曾經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浮現,似是百川入海,在紛繁雜事中終于尋得了謎團的線頭,如平地驚雷,“畢夏,陛下!!”
一聲驚呼出口,再顧不得其它,馬蹄飛奔,左手長槊,右手重劍,左刺又砍,在如潮水般彙集的軍隊中一路沖殺,氣勢威不可擋。
一路越過殷不凡、元子美、夏侯蕩、林乘風、傅曠,闖入萬俟侯都精甲騎兵陣中,見到被層層圍住的元洵。
元洵沒想到第一個來救的竟是夏侯雄,有些驚訝,叫了聲“大當家”。隻見夏侯雄一把把他身體壓下,躲過一隻暗箭,随即狠狠抽一馬鞭,以長槊護衛左右,帶着元洵一路狂奔。
萬俟侯都沒想到夏萬手下還有這等猛将,立刻帶人去追,被夏萬率軍擋下。
乞伏磐沁從角落飄出,鐵掌打在元洵馬腹,馬立時暴斃而亡,元洵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過踩踏,乞伏磐沁掌風又至。
夏侯雄抵擋不及,危急間,一個身法相似的瘦長身影飄出,拉起元洵在後,以盾牌擋住鐵掌,鐵掌力大,他往後退了三步。
“蘭殊?”元洵叫出身影名字。
蘭殊頭也不回,搶了匹馬給元洵,自己在後護送,乞伏磐沁冷眼看他:“都說你受一女子蠱惑叛逃,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再不顧師徒之誼,招招緻命,最後一掌,打在蘭殊胸口,把他拎起扔出去。
“蘭殊!”
元洵沒時間擔心蘭殊,因為萬俟侯都旗語傳來,不用抓活的,殺死也可。
乞伏磐沁退後,一排弓箭手圍上來。
“老三!”
“放箭!”
夏侯雄和乞伏磐沁同時出聲,夏侯蕩帶人沖向弓箭手,不過一瞬就把一排弓箭手盡數斬殺。
接下來,夏侯蕩看向乞伏磐沁,他要把乞伏磐沁的腦袋砍下來,祭奠大嫂。
“大當家!”
不遠處傳來元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