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後,燭光微動,映照出榻上老人清癯的身影。
大夫把完脈走出門,對上着急等待的殷不凡梅定遠二人,搖了搖頭。殷不凡一拳打在石柱上。
屋内隻有元洵和奚侃二人。
奚侃雖然虛弱,但臉色平靜,開門見山道:“陛下此來是為了什麼呢?”
元洵知道這是奚侃最後的考驗,想了想道:“想借奚公之力,撥亂反正,恢複元家社稷。”
“先帝在時,老臣正值壯年,尚未有什麼建樹,如今是要死的人,還有什麼能力?”
“父皇的決定,朕為其子,不敢多議,但可父皇已逝,世殊時異,朕相信奚公。”
“如今朝堂,太後是皇上的嫡母,太尉是皇上的舅舅,何來撥亂反正一說呢?”
“父皇十六歲親政,皇祖父十五歲,再往前數,昭帝十歲,襄帝十七歲,皆是行過冠禮便總理朝政。如今朕年過二十,母後不肯放權,長此以往,必有後亂。”
“亂在宮闱,微末之人何必管?也管不了。”
“亂在宮闱,殃及百姓,有識之士必會管。”
兩人你來我往,話中有話,奚侃直起身,看向元洵:“可是陛下,宮廷之變,必有流血。太後撫養您長大,皇後是您的妻子,若以後再有了皇子,到非除夏氏不可的時候,您能下得了決心嗎?”
這話不好回答,如果元洵說一點不猶豫,太過絕對,奚侃不會相信,且太過無情,難免讓人有兔死狐悲之感,可若說會猶豫,那奚侃自然也不會倒向他,隻會保持中立,六郡亦是如此。
元洵沒有退縮,也直視奚侃:“奚公知道,朕在永巷的時候,學到了什麼嗎?”
“什麼?”
“有舍才有得,人這一生,便是生在鐘鳴鼎食之家,也難有圓滿。你有多大的願望,便要付出多少的代價,這世間,如果有白白得到的東西,隻能說明一件事——以後的代價更大。”
奚侃望着眼前這個年輕人,作為帝王,剛剛開啟一生的權力之路,言語之中尚為稚嫩,卻依稀有故人的影子。
他想起自己十五歲時,以良家子的身份宿衛宮廷,為了省油燈錢,晚上偷偷跑到牆下借光讀書,被昭帝發現,昭帝沒有責怪,反而笑罵他是個偷皇城油的小耗子。
“小耗子,”他道,“以後别躲這裡看書,搞得跟刺客一樣,這油燈錢朕給你出。你隻要答應朕,學成之後,替朕和朕的子孫後代,守好這江山。”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根本沒反應過來,第一次和皇帝說話,腿都是抖的,還是昭帝走後,他才在心中默默道一句“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因為這句話,他在遠離故土的邊關守了二十多年。
他守住了他的承諾。
“那臣,就願陛下得償所願。”他聽見他的聲音說。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争論什麼,奚侃道:“不凡,誰來了?陛下在内,不要驚了聖駕。”
殷不凡在外躬身道:“大人,有人想見你,說是——”
“是什麼?”
“說是你的外孫。”
奚侃枯黃的臉上突然有了神采。他看向元洵,元洵颔首,他立刻道:“讓他進來。”
門外進來一個熟悉的面孔,看見元洵先是跪拜參見,然後才跪在奚侃塌邊:“母親一年沒有收到祖父來信,擔心祖父身體,特地讓我來探望。她說,至少要讓祖父看見我長大的樣子……”
“南君……”十年未見,但奚侃一眼就認出自己這個小孫子,“好孩子,跑這麼遠,有沒有受傷?上一次見你還是稚童,現在都長這麼大了。你爹給你行冠禮了沒?有沒有請我說的蕭老做執事?”
“請了,去年剛行的冠禮,蕭老爺一家都來了,父親把他那邊還有母親那邊所有能請到的人都請來,宴會辦得很大,叔叔伯伯都送給我不少東西。”
“那就好,那就好……”奚侃掙紮着要站起來,“孫子行冠禮,祖父怎麼能落在那些叔叔伯伯輩後面?你扶我起來,這東西我從你一出生就在準備了……”
顧南君,江南顧氏,奚侃的女兒嫁的就是顧氏。
元洵不想打擾祖孫兩最後的時光,走出門去。
回房的路上,明月高懸,月光灑進庭院,他從房檐走入月光中,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想起元亨走的那天也是雪天。
帝王之路,是一條孤獨的路。以後他會面對更多的人離開,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人,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就如小時候一樣。
元洵走後,奚侃讓顧南君研磨,于當晚發書信給西北各路人馬,作為臨終囑咐。
第二天,陰雲散開,晴光大好。
奚侃神采好了些,換上幹淨衣服,于府中設宴,感謝衆人,亦是幫元洵把這一路所遇有識之士集合起來,增強聯系。
城中糧食耗盡,宴上并沒有什麼美食,好在宋均精通吃喝玩樂,硬是把肉幹烹出花樣,又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好酒,再加上管弦絲竹,宋均親自做舞,氣氛竟然也弄得熱熱鬧鬧。
“陛下……”奚侃把顧南君殷不凡引薦給元洵之後,最後說道,“臣多年在邊關,深知将士守邊,百姓失所之苦。臣花了十五年的時間,作定邊十策,先呈給陛下,望陛下采納。”
元洵接過奏章,細細讀來,定邊十策,包含了遷流民、墾荒、屯田、建軍鎮、養良馬、改進兵器、修軍制、培養将領、加強西洲往來、聚攏人心十條。
元洵越看下去,越是驚喜,再擡頭,隻見奚侃已經閉上眼睛,微笑着,十分滿足安然的模樣。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宋均唱的江南小調,是奚侃熟悉的家鄉曲調。
這個自章帝朝為官,鎮守邊疆二十餘年的将領,走完了他的一生,終于得以休息。
又過兩人,夏萬整理軍隊完畢,又提溜上元洵,啟程回長安。
回程時,路過一片田野,有童子牧青牛在道旁請獻寶物。一個牧牛的能有什麼寶物?元洵覺得有趣,讓人呈上,打開木盒,裡面放了兩隻玉筆,筆杆中的兩幅畫已被拿走,筆下面,墊了一片桐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