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俞平在布店算上月的賬,蘭香平白無故地挨了過來,搶了俞平手中自來水筆,怕漏墨,放平在桌上,道:“平兒,我上次問你,能不能商量把五爺借我一天,他怎麼說?”
俞平掐着算盤上最後一個數目,小小地記在頁腳,才心虛道:“怎麼你也這麼叫了?”
蘭香嘴角一揚,試探道:“既然這昵稱是被五爺獨占的,那他一定願意被你借出來吧。”
俞平道:“他很忙。”
蘭香追問道:“是你沒有問,還是他不肯答應?”
蘭香撺掇他們這麼久,怎麼可能不明白:凡是俞平開金口,麻霆君哪會不答應?這兩人前陣子打着複診的借口,上山看紅葉。俞平要是再求他幫忙,短期難舍難分,怕不是真要以身相許了;
樞城那裡懸而未決,指不定又來人沖着談四爺,貿然牽扯麻霆君斷然是萬萬不可的。便道:“蘭竹哥帶回來的茶葉大多受潮,有些棘手,我想還是不去勞煩他了。”
蘭香讪讪哦了聲,上樓做功課。
次日,鎮上肉鋪的屠夫領着兒子石頭,找上布店。
屠夫叫嚣道:“你們管不管詹蘭香?”
——肉鋪的兒子石頭,與蘭香一個年級,調皮搗蛋慣了,平日總欺負其他女學生。蘭香這般鐵血女兒第一個無法容忍,喚了小姊妹偷他們家的葡萄以表警告,不料新學期石頭以此做文章,變本加厲;蘭香忍無可忍,無奈體格差距太大,光明正大地比試必然會落敗,退而求其次,把他辮子剪了。
這事蘭香暑月便有提及,老闆夫婦隻作稀疏平常,關心她在學堂和同學小打小鬧,不如擔憂詹蘭竹實際,便無暇顧及;此時眼睜睜看着石頭被屠夫掰着,原地轉半圈,露出光溜溜一截後頸。
屠夫又道:“這跟辮子是從他娘胎裡帶出來的,怎麼說剪就剪?”
蘭香沖上前道:“他活該!我們女孩玩得好好的,非來欺負我們。”
屠夫見不占理,綁架起她的父母,道:“詹老闆,何老闆,我敬你們一家文化人,怎麼養的出這樣的女兒?”
蘭香不給他們機會,搶話道:“我怎麼了?”
屠夫道:“姑娘沒個姑娘樣!”
蘭香道:“姑娘是什麼樣?我就是姑娘,姑娘就是我這樣!”
俞平原是躲在牆角抄字帖,暗自慶幸:還好沒把麻霆君卷進來。
場上蘭香嗓門喊屠夫不過,總算輪來了詹氏夫婦。詹氏夫婦都是善人,話茬一直在屠夫嘴裡,氣勢上落得下風。俞平架了筆看熱鬧,腳踝倏地被顆石子砸中了,原是蘭香偷偷給他使眼色,比劃着哥哥房間的位置,叫詹蘭竹來撐腰。
俞平記得他去農家幫忙收菜,眼見前門充作戰場,隻好貓着腰去天井,翻牆走後門。
然而屠夫的大手忽然鉗上了他的肩膀:
“慢着。”
一種失敗的感覺悄然遍布俞平全身,鎖着眼睛,好一陣才有勇氣轉頭面對。屠夫捏着他的下巴,也不言語,光是端詳他好一陣。蘭香見機不對,道:“你寶貝兒子還在呢,做什麼混蛋事,快放了俞平!”
“有福氣。”屠夫往俞平下巴上最後一捏,多少依依不舍,樂道,“麻霆君這小子有福氣。”
石頭也嗅出詭異,小聲道:“爹……”
屠夫闊步而來,往石頭後腦勺拍了一掌,再對詹老闆道:“看在老麻的份上,這次就算了。要是有下次,我去麻公館讨個說法。”
學生之間起矛盾是小事,然而屠夫一家都潑辣,見慣了牲畜的生死,便也不會把人的道德束在心上。如此小事,不能真鬧去麻公館;布店擺出态度,為俞平請了假:往後開始的一星期,統統叫俞平做蘭香的伴讀,若是平安無事,再照常工作。
學堂是周圍幾個鎮合資修建的,說來麻家出力也不小,一戶就占了大頭。聽說俞平要去,麻烏金受人之托,再托了人來通融。
濱江公館區的孩子從來是請家庭教師,除非念大學,鮮少有參與公共學堂的。俞平見識太少,看一切都新鮮。跟在蘭香身後,先去食堂放飯盒,再去廣場等着,人齊了做廣播操。
俞平什麼都不會,隻能在隊末打發時間。早操結束,一天的課業便開始了。
教室最後是一張靠背椅,鋪了軟墊,專門預備給俞平的,蘭香說一不二地把他的椅子搬在自己的位置旁,順手把軟墊奪了過來。晨鈴響過,上午是算數課。
算術先生上了年紀,頭發白了一半,講課前例行點名,挨個叫過後,以教算數的機敏掃了一眼,道:“多了一位同學,是哪一位?”
俞平起立道:“先生好,詹蘭香和隔壁班學生打架,我是家裡派來監督她的,與校長說明過。”
算術先生詫異道:“詹蘭香又欺負男生了?”
底下哄笑不斷,蘭香跟着站了起來,臉紅一陣,道:“是他欠揍!”
算術先生道:“伴讀也要遵守學堂規章制度,你上來加個名字,不準遲到早退。”
俞平上到講桌前,瞄準點名簿底下空白處,落筆前險些犯了舊毛病,所幸寫得慢,塗塗改改,總算簽了“俞平”。學生原本各自心不在焉,見他上去,全然集中精神,驚呼不斷。俞平向來跋扈慣了,持靓行兇,卻也抵不過他們熱情似火,面皮被害得薄了些,耳朵紅了一陣。
蘭香拉來同桌,竊竊私語道:“我知道他算長得還不錯,至于這樣嗎?”
同桌笑道:“隻是‘還不錯’?我要是五爺,我做鬼都要纏着他。”
“嗳,他們好像都沒承認呢。等下人家回來了,說話注意點。”
“前幾天我家秋遊,看見他們一道走,多親昵,要不是顧及我們在場,嘴都親上了。”
蘭香笑着,小聲罵一句,推了把同桌的手臂,小打小鬧着。待俞平回來,二人再和好如初。蘭香笑道:“平兒,紅葉好不好看?”
俞平幫她搬了算盤出來,道:“哪裡來的紅葉?先生講課了。”
蘭香真是一聽算數課就要犯困,睡得口水不止。俞平叫了她幾輪,不想也被她染上了,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盹。台上先生司空見慣,不下來視察,光留了題目,半是叫他們消化,半是叫他們醒覺。
蘭香照舊迷糊着,俞平咬牙堅持着最後一份清醒,利落地撥出答案,瞧了一輪焦頭爛額地其他學生,便管自己閑閑地歇着。
中途休息鈴響,蘭香竟清醒了,擰着水杯喝水,順手要把俞平喚醒。同桌第一個不肯,小聲道:“怎麼好打攪五少奶奶的美夢!”
蘭香聽見這話,立刻要笑,卻也怕吵醒俞平,牢牢捂着嘴,肩膀一聳一聳。再與同桌開着玩笑,道:“我們班還好,隔壁班真有幾個被麻霆君害得相思病的,我家俞平若真和五爺成了,他們不是要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