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再啟時,已是申時,最後一縷殘陽映射在陸湛的臉上,形成如刀刻般的明暗,更顯得淩厲拒人。
陸湛阖目而坐,修長的指抵在額角,緩緩按揉。
門縫中那縷折光照進來,他也隻是微微皺了皺眉。
已忘了坐于此處多久,周遭太過靜谧,反而将時間無限拉長。
這些年在外的權謀較量,在内的種種争鬥,皆若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現。
他忽地想到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日光沉沉的傍晚。
他因貪玩未及時歸家,那碗涼透了的湯,被先下學回屋的二哥誤打誤撞地服食了。
後來,阿娘聲嘶力竭的哭喊、二哥嘴邊鮮豔的血迹、與陸沣唇邊近乎昭彰的微笑,都化成他每夜的夢魇,已經清醒後刻在心頭一刀又一刀的苦痛。
案台上的檀香如輕影升騰,最上頭的火光燃盡,半指長的灰燼折落爐中。
陸湛倏然睜開了眼。
當年兄長死狀慘烈,顯然是中毒所緻。卻不知何故,陸晉身為其父,竟就将此事掩去,未及深究。此事後娘親日日以淚洗面,也随兄長而去。
徒留他孤身一人在國公府與諸鬼斡旋。
這些年他與陸晉勉力維持表面的父子孝道,期間無數令人作嘔的委屈他盡數咽下。
便是要他陸晉以夫君、父親之名,為他逝去的側夫人、二郎在琺華寺供奉牌位,日日銘記此事。
思及此處,陸湛伏在案上的手緊繃了起來,手背青筋盡顯。
直到逐川開口,他才将目光投過去。
“大人,這婆子壓根不是後山尼姑庵的什麼姑子,逮她費了些力氣。不過好在有所收獲,這婆子愛記賬,屬下從她居所抄獲了好幾本賬簿,裡頭牽扯的數目倒不像從今年開始的,還請大人過目。”
逐川回話時未敢擡頭,朽敗的殿内,陸湛獨坐正中,肅穆得令人生畏。
地上跪着的婆子雙手反綁,口中被塞了手帕。
逐川依舊低着頭,将賬簿呈上,便主動離開,将門重新阖緊。
昏暗的室内,惟有桌面的一點燭影。
賬簿便被随手擱置在桌面上,陸湛甚至沒有拿起翻閱一頁。
并非他不在意,而是這種腌臜事兒,每每回顧一次,無疑都是再次羞辱他已故去的母親與兄長。
趙氏管家的這些年,他不是沒有起過疑心,隻是他不願插手國公府的一應瑣事。
實在是那日,她竟敢将事情鬧到台面上,企圖在衆人面前作威,不顧他的人倫,他才疑心起這些年供奉法會的銀錢是否用在了實處。
思慮間,陸湛已行至那婆子跟前。
女人還在匍匐在地上,勉強扭動地身子,嗚咽着想要說些什麼。
隻是當她擡起頭看見那雙深邃而銳利的黑眸,瞬間吓得什麼也說不出了。
劍光掠起,冷銳的劍鋒從她的唇間刮過,女人險些以為自己此生再不能說話了。
誰成想隻是嘴裡的口巾落了地。
還沒來得及僥幸,下一瞬,劍刃便抵上了她的脖子。
“我隻給你一次說真話的機會。”
沒有一句廢話,隻見那女人裙下已漸漸滲出一灘尿漬……
“是…是……”
“說。”
“是——趙小娘說三郎君從未踏入琺華寺,不會發現日常供奉及法會的蹊跷,才指使我們在其中做了些手腳……”
果真如他所料。
隻是他未曾想到,趙氏大膽至此,竟敢在這件事上暗動手腳。
佩劍回鞘,陸湛面容平靜,眼底凝結的寒氣卻愈發深冷了。
*
月色冰涼如凝霜,悄然籠罩着國公府,陸湛周遭的氣息卻比月色更冷。
甫一進屋,陸湛便解下腰間的佩劍重摔在桌上。力道之深震得案上燭點一顫,登時蠟油滾落,将梨花木桌面燎起一記暗印。
适才途徑正院,正巧看見陸晉與趙小娘一房兒女共用晚膳,席間其樂融融。
而他站在窗外的芭蕉葉後,腦海中不斷回響着今日那婆子的供詞——
趙氏将母兄牌位前的上等貢果以次充好,法會找了小沙彌冒充大法師,就連法會上燒送的經卷亦是能少則少,這些年樁樁件件小事積攢下來,從中陸續貪利不少,都充作了她趙氏的體己銀子。
陸湛心中憤懑難平,若非逐川攔下,他幾乎當時便想提劍踏入,讓趙氏血濺當場,正好由她的一雙兒女為她收屍。
窗外,風聲呼嘯,偶爾裹挾着遠處的幾聲犬吠。
陸湛回到房中,心中越發覺得煩悶,于是取下腰側香罐,取出一枚香片含在舌下。
往日每覺煩悶困頓時,他都會以此香片凝神,隻是今日許是憤怒太過,連着含了三四片,仍覺得心頭浮躁難去。
陸湛踱步至床邊,雲頭靴碾過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未及坐下,目光掃見桌上擺放着幾道羹湯,這本是下人們的一番心意,卻莫名挑起他心中無名□□。
陸湛驟然擡手,将桌上碟碗盡數拂落在地。
宋蟬剛到門外,便聽見了屋内瓷片碎落一地的泠泠聲。
上次她放手一搏,将春心動的香引暗藏在蔻甲内,借機抹入陸湛腰間香罐的蓋子邊沿。
春心動一香有别于别的催.情香,非但無色無味,而且需要香引與主香融合才能發揮其效。
香引被藏在了陸湛的那枚香罐裡,主香則掌握在宋蟬手中。
如此一來,日常陸湛含用香片,并不會察覺到任何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