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太平州,峨橋縣。
時維十月,孟冬時節。一陣北風刮落樹上枯黃的樹葉,在不大的四方院裡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嘎吱作響。
桐花巷的深處,是上半年剛調任過來的許縣令一家。宅子是常見的江南樣式,白牆灰瓦,沿邊種着幾簇爬山虎和淩霄花,此刻葉片落盡,伏在牆上的枯藤看上去有些荒頹。
卯時不到,桐花巷中倒夜香的叫喚聲和院裡婆子丫鬟起身走動的聲音悉悉索索傳進了西院。
丫鬟方梨在心中估摸着時辰,走到架子床邊輕聲說:“姑娘,今兒初五了。”
話音剛落,被褥下的人翻了一個身,探出一個腦袋滿是困意道:“緞子裙備好了?。”
“姑娘放心,已經備下了。”
方梨知道許栀和每月旬初都會雷打不動地前去百川書院,故而早早将那一件穿了好幾年的緞子裙準備妥當。
許栀和輕輕點頭。
她雖然生在縣令家,卻并不受重視。除了那件洗洗補補又三年的緞子裙,并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體面衣裳。
方梨扶着許栀和走到磨損嚴重的銅鏡前坐下,将手中的木梳在桂花油裡輕輕一點,順着她的滿頭黑發一梳而下。
茂密烏黑的長發柔順,散發着淡淡的馨香。
方梨的手指靈活地發絲中穿梭,語帶笑意:“姑娘,今日還梳雙丫髻?”
許栀和輕嗅發間傳來桂花的甜香,昏昏欲睡應了一聲。應完,又發覺自己聲音有氣無力,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
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熬過了高中三年比雞早起,比狗晚睡的日子,度過了大學四年的早八,卻在畢業典禮上陰差陽錯穿越到了北宋仁宗年間。
早八換算成這個時代的時間,正是辰時四刻。若是這個點才起,免不得要被大娘子呂氏一通挂落。
許栀和在襁褓中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認命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從早八喜提早六。
老實說,許栀和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穿越到了北宋年間。
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她心态調整得不錯,通過在幼年時期聽到大人們的談話,知道自己出生在宋仁宗即位初期,天聖八年。
如今正是慶曆六年。
大半月前範仲淹範參知所作的《嶽陽樓記》問世,一經傳開,便迅速火爆大江南北……
大街小巷中,無論垂髫小兒抑或老叟,都能吟上幾句。
約莫半盞茶功夫,耳邊響起方梨的聲音:“姑娘,梳好了。”
方梨的手巧,雙丫髻看起來整齊嬌俏,隻是沒什麼珠花點綴,看上去有些空空蕩蕩。
許栀和打量了一番鏡中的自己,接過水漱口潔面,而後對身旁的方梨道:“走吧,去給大娘子請安。”
*
卯時三刻,大娘子呂氏的正堂裡已坐滿了人。
呂氏還在後屋。許大郎坐在上首有一搭沒一搭喝着茶水。
四姑娘許玉顔正在擺弄着珠花。那珠花綴了粉色的珍珠,是她嫡親姐姐二姑娘從明州托人寄來的,她很是稀罕,已經在手中盤了好幾日。
杜小娘帶着五哥兒和七哥兒,臉上隐隐不耐,卻又顧忌着什麼,不敢發作。
許栀和今日特意換了衣裳,來得不算早。衆人看見她穿着那件緞子衣裳,眸光微閃,卻到底沒說什麼。
一件緞子裙,也隻有她這樣沒了親娘扶持的庶女才會稀罕地當成寶。
許栀和樂得被人忽視,和方梨悄摸着走到下首邊角找了個位置坐下。
方梨站在許栀和的身後,微微俯身湊到許栀和的耳邊道:“姑娘,姚小娘還沒來。”
眼看着請安的時辰逼近,最受寵的小娘姚氏連帶着她養在身邊的六姑娘遲遲不見身影,衆人心中都生了幾分急迫——大娘子呂氏是個嚴肅的,若是惹了她不快,下個月的月例銀子又要好一頓磋磨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終于,在衆人的矚目下,呂氏從後堂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主位坐下。
她今日穿了一件墨綠色的襖子,上面嵌着獸毛,脖頸上戴着一串玉石珠子,顯得整個人都貴氣不少。
許栀和混在人群裡,老老實實給呂氏見禮。
“主母/母親安好。”
呂氏眼皮微掀,看見姚小娘的位置空空如也,端莊大氣的臉上短暫地出現一絲裂痕。須臾,又恢複到原先從容不迫的模樣。
隻是藏在袖中的手還是忍不住攥緊。
這個月才過到初五,姚氏已經推病三日不來了,當真越來越不把她這個當家大娘子放在眼中了。
姚小娘是許縣令在上上任為官期間納進府裡的三姨娘,雖然出身不高,卻生的一副好模樣:腰肢細軟,眉眼含情,還會唱曲兒,年紀三十出頭,很得許縣令的歡心。
連姚小娘身邊的六姑娘,也借着親生小娘的勢,在家多是驕縱。
正堂中落針可聞,呂氏的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在姚小娘的空位上,久久不發一言。
今日大抵不會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