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回惠的過程有些坎坷,育嬰室的護士小姐姐一度懷疑他是拐賣犯,那張宿醉疲倦的面容,邋裡邋遢的打扮,跟在身邊怯懦不敢言語的幼女。這一切的印象,都太過符合女護士心中對誘拐犯形象的揣測。
然而基因是偉大的,惠的那張臉和裕裡七分相似,而裕裡,冷靜得像個小大人。直到出院手續辦完,主導者都在這個小女孩身上。她指揮着男人在三樓五樓之間回轉,繳納完費用,排隊等候藥品,跳起來扒住窗口,指着男人該簽字的地方,引導他寫下自己的名字。
【禅院甚爾】
惠的哭聲很孱弱,大病初愈後的嬰孩将全部的力氣用在睡眠上,她抱着小弟弟,甚爾走在身後,拎着兩大袋瓶瓶罐罐。
他的動作慢吞吞的,總是綴在裕裡身後,但不會跟丢。上樓時,鞋底因雨水變得濕滑,男人穩穩地扶在裕裡身後,寬大的手掌如同支柱,支撐着她一步步向上。
回到家,她将惠放到自己的房間,用枕頭将他暫時圍住,防止惠醒過來亂爬。
“甚爾,你去洗澡。”
她推着男人走進浴室,打開熱水器,備好換洗的衣物。
小孩子不應該這麼累,懵懂的裕裡還是有正常概念的。她和甚爾的角色已經倒反,但目前這個情況糾結這些太沒必要。
她逐一清理着男人房間内的酒瓶,巨大婚紗照隐匿于落地窗後,窗簾嚴密遮擋。裕裡緊握抹布蹲下,指尖輕輕在衣角蹭過,才小心翼翼地觸碰照片中媽媽的臉龐。
媽媽的眼睛很漂亮,是很溫柔的顔色。
如此溫柔的人,卻死在了甚爾最愛她的這年。
熱水沖洗甚爾的身體,澆灌在臉上,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内心如墜深淵,痛苦地嘶吼。
他好想死,如果死了就能見到她,他毫不猶豫會這麼做。
所有正常的愛,親人的溫暖,幸福的時光都是妻子給予她的,離開了妻子,他又變回以前那個一無所有的男人。
裕裡坐在沙發上,她察覺了一絲不正常。
又過了十來分鐘,浴室的門打開,甚爾擦着頭發從裡面走出來。
他渾身蒸騰着熱氣,走近裕裡,輕輕蹲下身來:“裕裡,我們離開這裡。”
裕裡輕輕推開他,走向浴室邊緣,粉色的水漬沿着管道蜿蜒流下,空氣中隐約彌漫着一股不易察覺的腥味。
有那麼一刻,他真的成功了。
但他又想起了女兒小小的身影,裕裡從小就不愛說話,她對外界的反應很淡薄,妻子說裕裡是活在自己小小世界裡的小精靈,她隻是不願意分出精力摸索他們的世界罷了。他和裕裡的聯系完全依靠于妻子,裕裡很少主動找他,而每當她求助自己的時候,甚爾總會無措地尋找妻子的身影。不過這種情況隻發生過兩次,裕裡更喜歡待在自己的世界裡。
現在,妻子死了,裕裡忽然從她的世界裡走出來,逼迫自己分出精力來照顧甚爾,這對裕裡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他想,死之前也要安頓好裕裡和惠。
他牽着裕裡的手,走在去往禅院老宅的路上。
那不是什麼好去處,但裕裡和他不一樣,她有咒力,在那個家裡盡管活得不如意,也能長大。
“甚爾,出來的時候沒有給惠喂奶,他醒來會哭的,可以早些回去嗎。”裕裡說。
甚爾沒說話,沉默得有些可怕。
“十個億,連帶家裡那個小的打包帶走。”他和高堂上的老者讨價還價。
裕裡站在一旁,在禅院衆人看來,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握緊了爸爸的手。
她沒有想到男人想要把她轉手,對面的老者看起來也不好相與的樣子,在男人松開她手後,大腦飛速旋轉着該做點什麼,至少不要被賣掉。
“甚爾,我會死的。”
裕裡平淡的嗓音贅述這個事實:“離開你後不需要太久,我會因為各種原因死在這裡,被虐待欺淩,因為我是女孩,惠是嬰兒,我們無法照顧彼此,被當作工具一樣對待,這是你想看到的結局嗎。沒有辦法離開你的人是我和惠,你要抛下我們嗎,抛棄你僅存的親人。”
大堂裡的男人們不加掩飾的惡意眼神沖擊着她的神經,裕裡那雙黑色的眼眸,平靜地注視着他。
滿堂嘩然,在座的各位誰不是和這個男人沾親帶故的堂表兄弟,卻被他的女兒貶低到畜生不如。
離開禅院家時外面下起小雨,甚爾緊握着裕裡的手,任由血水在二人指縫間流淌。進去時輕而易舉,出來頗費功夫。
他想點煙,意識到女兒還在身邊,将煙盒揉捏成團丢掉。
“你剛才說的話,是假的吧。”甚爾裝作随意問道。
裕裡沒有理他,她的腦袋盯着眼前的路,沒有像以往那樣仰起頭回話,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他,安撫他。
她生氣了。
意識到這點的甚爾心情突然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