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客堂。
裴三夫人帶着郗月進去時,裴司徒已經坐在上首,品嘗他剛剛煮好的茶湯。
“兒媳見過父親。”裴三夫人戰戰兢兢。
“郗九見過裴司徒。”郗月理直氣壯。
裴司徒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碗,說道:
“聽說,九姑娘看上我家小十三了?”
郗月差點被一口唾沫嗆到,她握拳抵在唇下,“咳咳!”
裴三夫人看了她一眼,立刻眼淚汪汪跪倒在裴司徒面前:
“父親,您要為十一做主啊。”她以袖拭淚,“十一對九姑娘甚是喜愛,一直盼着早日成親,誰知……誰知九姑娘看不上十一,我的十一可怎麼辦啊——”
嚎完,她又瞧了瞧郗月,繼續捂面哭訴:
“十一和十三兄弟情深,十三是定然不會搶奪自己兄長的未婚妻的。”
郗月嘴角微顫,心裡暗自為裴三夫人豎大大拇指。
裴三夫人第一句話是完成自己與她的交易,第二句話就是斷了自己賴上裴十三的路。
後宅婦人果然都深谙語言之道。
裴司徒看看掩面痛哭的裴三夫人,又看看老神在在的郗月,對裴三夫人揮了揮手,說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父親,十一和十三他們……”
裴三夫人還想說什麼,裴司徒加重語氣說道:
“下去!”
裴三夫人見裴司徒不耐煩了,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拉郗月一起離開。
“郗九留下。”
裴三夫人驚訝地看看裴司徒,又看看波瀾不驚的郗月,帶着猜疑獨自退出客堂。
裴三夫人走後,裴司徒把目光投向郗月,注視良久。
“你不想嫁給小十一。”
郗月:“不想。”
“你喜歡小十三?”
郗月:“不喜歡。”
“今日,你的名聲算是徹底毀了,若是退親,你以後該如何嫁人?”
郗月沒回答他,隻問道:“裴公,能告知答案了嗎?”
“你還是如此急躁。”裴司徒說道,“我可以先回答你為何江北軍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
郗月緊緊盯着裴司徒,等他繼續說下去。
裴司徒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
“糧草,是老夫不讓人送的;補兵的提議,也是老夫否的。”
一句話,仿佛一陣晴天霹靂,劈得郗月眼前發黑,耳朵嗡鳴,腦袋發懵。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走,向後踉跄兩步,差點坐倒在地。
她咬破唇瓣,利用痛覺勉強讓自己保持清醒。
“為什麼?”她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裴司徒的目光在她嘴角溢出的殷紅上停留片刻,歎了口氣:
“老夫一直說,性子太急躁不好……”
郗月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根不足半指粗,長度卻足有一丈的金屬軟絲,抽向裴司徒身前的案幾。
“唰!”
案幾頓時如被利刃切過,中間多出一條光滑的切口,随即裂開成兩半,倒在地上。
案幾上的茶壺和茶碗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裴司徒低頭看着自己身下席子上的切口,切口最近處距離他的膝蓋不足一寸。
這切口向着郗月的方向延伸,直到她身前三步方止。
郗月将手中軟絲抽離切口,卷握在手中,仿佛下一刻就會抽到裴司徒身上。
她雙目赤紅,勉強壓抑住怒火,一字一頓問道:“為、什、麼?”
裴司徒面色沒有一絲變化,仿佛剛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不是他,現在再次面臨死亡威脅的人也不是他一般。
“公爺——”兩名全身甲胄的侍衛闖了進來,見此情形,飛身護在裴司徒身前,抽出腰刀,面對郗月,一臉戒備。
“退下。”
“公爺!”
“退下!”
侍衛不情不願地退出客堂。
“關門。”
侍衛關上大門,但卻沒有離開,隻要門内聲音有異,他們便會再次進屋護主。
“郗九啊,你以為老夫是什麼樣的人?”
郗月隻是看着他,沒有說話。
裴司徒也沒有等他回答,站起身走到郗月面前,近到郗月一伸手就能捏碎他蒼老布滿皺紋的頸項。
“十六年前,十一和十三的父親,是老夫親自送到木行之軍中的,也是老夫親自去接重傷的他回來的,還沒進家門口,他就……老夫也有許多事情做不到。”
裴司徒目光沉沉,語氣卻平緩,仿佛不是在說喪子之事。
“老夫不是司馬……”
郗月身體一震,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裴司徒掌土地、賦稅、錢糧調度,并不能直接過問軍隊調度。十六年前,驅逐北夷、收複北境的主力是西境的木王爺,祖父、父親、裴三爺、義父都投到木王爺軍中,共退北夷。
邵司馬……呢?
朝廷大軍……呢?
軍政、軍賦當由司馬調度,為何驅逐北夷時,不見大康其他兵馬?
“北境收複後,三公議政。邵司馬提議讓朝中武将去駐守北境,以免木氏坐大,被老夫以北境不穩,北夷随時可能反撲為由否了。
“十年前,再次擊退北夷後,穆将軍請求補兵,邵司馬再次提出換防,老夫以北境守衛足夠,無需換防為由,攪了他的計劃。再後來,邵司馬屢次想接管北境,甚至不惜劫掠半數糧草,逼老夫讓步,老夫依舊沒答應。
“老夫索性聯合朝中大半官員,主動提出不再往北境送糧草和補兵。”
郗月瞪圓眼睛。
裴司徒無奈苦笑,“你可知我為何要這麼做?”
郗月抿唇不語。
“因為,若是北境落入他們手裡,等于拱手把北境送給北夷。”見郗月态度緩和了些,裴司徒尋了張席子,坐下,“你可知五年前的黃氏之亂?”
五年前,黃氏乃江東最大的豪門之一,屬地遠離京都,悄悄私蓄了五萬兵馬。
黃氏趁皇權交接、朝廷動蕩之際,直取京都,意圖篡權。
郗月:“黃氏之亂平息了。”
裴司徒扶額,然後笑了,笑得苦澀:“你可知朝廷平息黃氏之亂,用了多少兵馬?”
郗月搖頭。
正值皇權交替,新帝卻心智如稚童,北夷抓住時機南侵,義父率領江北軍艱難抵禦北夷,連年方十二的她都上了戰場,哪裡還有心思關心江東之事?能知道黃氏之亂發生和平息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