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夫人……
郗月腦海中出現那個一身素色,舉止高雅,眼中滿是偏執的婦人。
又想到另一個也是一身素色,眼中隻剩孤寂,如同燃燒留下的灰燼般的婦人,她的嫡母,郗家大夫人。
她們都沒有了夫君,一個有兩個孩子可以寄托情感,卻失去了自我,另一個什麼都沒有,卻還在試着堅持自我。
也不知道她們誰更可悲一些。
裴三夫人和裴朗母子之間的事,郗月沒立場去過問,也不想去過問,郗月此行的目的隻為保裴朗不死而已。
馬車辘辘前行。
琴韻見郗月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跪到郗月面前,祈求道:
“姑娘,求您幫幫公子吧。您是要嫁進裴家的,以姑娘的手段,若是,若是您能想辦法在裴三夫人和公子之間轉圜一下,沒準裴三夫人就……”
郗月打斷琴韻接下來的話,說道:
“這事我幫不了。他們母子之間的問題,隻能他們自己解決。”
“可公子努力了十幾年,跟裴三夫人的關系都沒能緩和。公子他心裡很苦。”琴韻想起曾經不小心看到過的,公子身上層層疊疊的傷疤,心裡一陣難受。
每次裴三夫人把公子叫去,公子回來後都會把自己關在密室裡獨坐許久。
三年前的一天,公子說他終于找到能解開裴三夫人心結的辦法,讓裴三夫人開心了。
琴韻還記得那天公子一直在笑,笑得很是好看。
可公子第二天又渾身是傷地回來了,還把秘辛冊給封了起來,再也沒看過。
也是從那天起,公子再沒提起過裴三夫人,也再也沒笑過。
琴韻想着,現在公子要娶妻了,有九姑娘在内宅幫他,說不定情況能有些好轉……
“既然他們之間的關系無論如何也緩和不了,那就不要緩和了,舍了這份關系,有什麼大不了的?”郗月不以為然地道。
“姑娘?”琴韻震驚。
百善孝為先,琴韻實在想不出來,什麼樣的人才能這樣平靜地說出“舍了這份關系”幾個字。
血緣關系也是能說舍就舍的?
郗月看她的表情,心想反正在車裡幹坐着也是無聊,就多說幾句:
“你覺得親人是什麼?”
琴韻小心翼翼地道:“有血緣關系的人?”
郗月搖了搖頭。
琴韻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她生在官宦之家,母親慈祥,父親嚴厲,兄弟姐妹們雖偶有矛盾沖突,但因為大家都是血親,相處起來也還算融洽。父親和母親從小就對她說,血緣宗族是她的依靠,是親人。
她也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但很明顯郗月并不這麼認為。
郗月:“若一個人與你有血緣關系但自幼便把你丢棄,另一個與你沒有血緣關系,卻含辛茹苦把你養大。這兩人之間有仇,兩個人中必須死一個,你希望誰死?”
郗月從沒見過父親,三歲前她隻知母親,三歲後她雖然被義父收養,但義父很忙,陪伴在她身邊的隻有兩個老仆。這些人裡,除了母親,其他人和自己都沒有血緣關系。
在她的心裡,母親和兩個老仆是她最親的親人,其次是教授她一切的義父和義兄,最後是可将後背托付的同袍們。
在北境,很多人血緣至親都死絕了,為了活下去,幾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會互相抱團,組成新的家庭。
這些家庭裡的每個人的姓氏都不一樣,都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們卻能為彼此去和北夷人拼命……這種該怎麼算?
如郗家和裴三夫人這種,有血緣關系卻一心想捅死你的,又該怎麼算?
琴韻聽到郗月的問題,沉默下來。
若讓血親去死,自己是大不孝;若讓撫養自己的人去死,自己就是禽獸不如的畜牲,她無法做出選擇。
琴韻無措地看向郗月。
郗月扯了扯嘴角,道:“聖人言,小受大走是為孝。你家公子,在屢次重傷之時,可有‘走’過?”
裴朗不是笨人,也沒有自虐傾向,若真顧及孝道,他為什麼不“走”呢?
琴韻搖頭。
“他在等心死呢。”郗月道,“現在不管誰在他和裴三夫人之間勸和,都是在把他往深淵裡推。你可别礙他的事。”
“難道要就這樣看着公子受傷嗎?”郗月的話,琴韻不懂,但她不想再看到裴朗因裴三夫人而受傷。
受傷?
“七尺男兒受點傷怎麼了?又沒死。”郗月不以為然。
她剛剛看到三個随行大夫都去了裴朗的馬車上,能有什麼事?
男子身上帶點傷疤很正常。
……女子身上有點傷疤也很正常。
琴韻:……
琴韻默默地下車,又去了裴朗的車裡。
郗月看着琴韻的背影輕歎:“這姑娘,看來是真的對裴十三有情啊。”
……
木世子遇襲的長甯縣離京都約莫有五日路程。
裴司徒說是讓禮部官員去“迎接”木世子,其實隊伍中的禮部官員不過兩人,一個是新任禮部侍郎裴朗,另一個是個籍籍無名的老官員,在禮部做了二十年也沒能升遷那種。
老官員姓範,年近六十,萬事不管,一路上隻在自己的馬車中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