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佳與準備栉沐更衣,盤算着一枕黑甜至日頭高挂再起。焉知放步回廊時,忽有半臂自門縫探出,俨如簾帳驟攏,瞬間卷她進房。
屋内未點燈,甯佳與憑着門外瀉入的微光,方才依稀可辨面前是個人。那人透過狹縫窺測外景,斷定四旁無人,将她擒至帷幔之後。
“你也瞧出古怪了?”
這不容人置喙的口吻,甯佳與一聽了之。
她揮起身後絨白,蓦地遮了對面視線,輕松推開差點兒把她擠進牆裡的甯展,彼此騰出些空。
甯展被那細軟的毛撓得眼鼻奇癢,不住地彎腰打嚏。他氣不過,擡手要捉,甯佳與卻疾如雷電,登時收了尾巴。
“你放——”
不等甯展盡言,甯佳與當即打岔:“正是,屬下也覺出幾處古怪。”
甯展忍着癢,眼眶激出了淚,背對甯佳與道:“說。”
“屬下以為,怪有四處。
“一怪輿圖過于精準詳盡,極可能出自知情者之手。
“二怪林中煙瘴消散幾無節律可循,非天時物候之象,想是他人後天弄鬼。
“三怪墨郎中手足所縛亂繩,那松松垮垮的繩結,五歲小兒上手亦能解。可見束縛是假,對方要保證的是讓墨郎中一直處于昏迷。否則人醒後,不消我們尋,自己也回來了。
“這般大費周章,不可能毫無圖謀。但若真是劫質,會如此爽快任我等尋着人?”
甯佳與雙臂環于胸前,言之鑿鑿地梳理夜來所見所聞。甯展也轉過身往複踱步,傾耳細聽,可聽得興頭,卻不見那人接續談說。
他回首對上那烏溜溜打轉的杏眼,繼瞧甯佳與右手攥拳湊上前來,倏爾蹦出根食指,恰好在甯展唇邊戳出個笑渦。
“這四怪,便怪在人人贊譽高才絕學的甯世子,為何會容許那女子在你面前肆意作祟?”
甯展這回鉗住了那隻放肆的手,斜睨片晌,赫然向一旁甩開甯佳與。
“與姑娘,奉勸你莫要以為自己如何了不得。掌閣做事,手下沒有過問的權力。記着了,于青竹閣抑或于我而言,是否有你都無足輕重。因此,也煩你不必再提諸如離爾不能的謬論。”
這四怪,其實怪在:成規章法最是寬松的景安,夜裡反倒比嘉甯、墨川兩地的宵禁之處更為沉靜。除卻賓客如雲的尋芳樓,街上近乎隻剩四名敲鑼的更夫。
此劫未完,對方别有心腸。
但甯佳與不願讨沒趣,兀自越窗而出。
甯展聽得身後響動從屋内移至窗沿,再回首,獨一片枯葉晃蕩飄下。他拂袖點燈,嘴邊喃喃有詞。
“什的江湖兒女,不肯執禮的托辭罷了。”
偏房這頭,以甯專心替以墨擦拭兩頰塵垢,褪去枝蔓纏絡的外衫,即見裡衣還算濟楚,也未有捆綁以外的皮肉傷。
素日的冷面木頭通宿守在榻前,目不交睫,生怕眨眼間再失至親。雙目幹澀無比,心下酸楚亦然湧上,他眼圈愈發泛紅,潤了一遍又一遍。
景安以氏仰仗元太後、文懷王後、殿下一族重興,得今昔光景已是不易,他并非貪心不足之人,隻怪自己力不能及,此生無法護在家人周邊,守一世安泰。
以甯兩掌緊緊裹住以墨布着老繭的右手,暗自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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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掌閣待閣中某部下是破天荒的尖酸刻薄,待他人則仍是樂善好施的菩薩心腸。
天光拂曉,外頭仍淅瀝斜着牛毛雨,街市遊人寥寥。青煙絲縷交融,織下一簾水色紗帳,适巧遮了這座冷僻的宅邸。
甯展拂去雨絲,拎着兩手從以氏醫館抓回來的藥,走上遊廊。他起手叩門,卻發現門扉将将虛掩着,聽得房中傳來喜極而泣之聲。
他小心挪步進屋,靜候埋頭相擁的姐弟二人。
二人聞聲昂首,後轉向甯展,各自拱手施禮。
以墨自幼同胞弟聚少離多,終歲至多在新春時節或中秋之夜得以會上一面。
不是兩方主家無良不準假探親,權因爹娘身居墨川,而小弟栖止嘉甯。如正逢兩州勢如水火,怕是幾年都求不來這一面,隻能寄雁傳書,略問安好。
合算姐弟二人平生所見,攏共也沒有幾回。
至于聲名赫奕的嘉甯世子,以墨僅随景安二殿下在五年一度的七州大典上與之有一面緣分,見的自然是那張假皮。關于旁的,她唯有從小弟口中偶爾聽來。
譬如,小不點兒被齊王罰了闆子、小主子可算開始拔個兒了、殿下窗課拿了最佳、殿下又挨罰了闆子雲雲。
故以墨不識甯展真容。
但她幼時入宮陪伴景安二殿下,在景安王室一路跌撞摸索,此際瞧着以甯打拱作揖,尊甯展一聲“公子”,也能将其身份猜得有七八分準頭。
甯展颔首回禮,方将藥包遞與以甯,便有人叩響了宅邸大門。
很是匆促,響動卻不算大。
他與以甯相顧掂量着,屋外來人小跑,隔門請示道:“公子,訪客自稱是景安二殿下——承仁君。未乘轎辇,衣着尋常,許是私行。”
“承仁君?”甯展神色微詫,接着問:“可有少君腰牌?”
“有。說是墨郎中故交,前來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