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如“大開殺戒”“不由分說”“草芥人命”添油加醋的說辭,甯展一聽就明白了。
那風言惑衆之人多半不知就裡,便是東拼西湊寫成了這段駭人聽聞的故事。至此傳揚開,唯恐天下太平。
這般一來,大夥兒終日堵在官府門前等說法,誰還糾結此事的來龍去脈。
可外州人傷天害理、慘無人道,犯得着為難自家官府?
倘事發别處,興許不至于此。如是點了步溪的屋子,任你背靠大州還是神仙轉世,誰也别想善了!
步溪地界,天生獸族。哪怕化了人形,從古至今沒少被指摘狼戾不仁、野調無腔、獸性難移。
遭外州人仇視、恥笑是常态,更有甚者壞事做盡,直把步溪子民當玩物。抓了去,圈養虐打、供人取樂,都還隻是明面可見的作為。
而今出了嘉甯人氏在步溪集鎮肆意屠戮那等觸目驚心之事,豈不正撞了那蓄勢欲發的三弓床弩[1]?
官府門前,說是大炮炸了膛也不為過。
“吃白飯的官老爺,大門一關就裝死,趕緊滾出來。”
“外人都殺到自家飯桌上了,你們還要窩囊到幾時?”
“呸。這官府橫豎沒用,不若拆了做軍營。免得被打個狗吃屎,還巴巴謝人家賞。”
“外頭那些渣滓,也配同我們狗兒相提并論?”
“他莫不是外州人?竟敢诋毀獸族。”
“我才不是外州人。你罵便罵,卻别罵得太難聽了。”
烏泱泱的人群在此圍了将近五日。
起初,他們僅是固執立候,可委屈了誰也不能委屈自己,于是每逢飯點齊齊歸家,待肚飽氣足,再約上街坊鄰裡趕回去接着痛罵官老爺。
但“痛罵”一詞,又未免有些冤枉人。
雖然步溪臣民骨子裡最不能磨滅的便是血性,但他們要血性,更要唯步世子之命是從。
步世子說“須得遵守律令”,他們沒日沒夜地學規矩。
步世子說“須得修身養性”,個個誦經抄文。
步世子說“須得微笑待人”,大夥兒再沒對誰甩過臉子。
是以,百姓們口頭說得如何難聽,面色、聲氣也得是波瀾不驚之意,而非痛罵之态。如有耳不能聞者到此一瞧,定以為官老爺辦了什麼好差,正大受褒揚。
幾天下來,抗議的風勢越發難擋,門前水洩不通。
日頭大了,他們亦無怨言,各從家中搬來竹凳木椅,排排而坐,就是不散,耐性非常人能比。
步溪微王的确與世無争,步世子更則青出于藍。
步千弈為人淡泊清高,可謂雲心月性。朝堂内外事宜自有其父得力親信操持,若非萬不得已之事,他輕易不會出手。
故而今城中沸沸揚揚,他不露面,公認并無不妥。百姓們反倒擔心因着官老爺辦事不力,擾了步世子清修。
甯世子的處境顯然不如人家那般安閑。
前番五人,眼下仍是五人,隻以墨換了柳如殷。
景以承興緻勃勃踏上青竹閣簡車,入座後方驚覺:“上邪呀!這、這馬車為何比咱們景安的還要擠人!”
他說的不錯,原先肩膀相貼、膝蓋相抵,眼下非得兩臂胸前交疊、膝腿前後交錯,才勉強容得下五人。
隐士出行不乘車,這青竹簡車,本就是南行前甯展照着他與以甯二人的身量吩咐預備的。若單單加上甯佳與,還算寬松。
車内已然擁擠不堪,還要聽嬌氣公子說廢話,以甯不吐不快:“要不您走着去?有車坐不錯了,您又不會騎馬,這麼金貴何苦出遠門。”
以甯望向自家殿下,臉上難得表露幽怨。
甯展自上了車便未能展眉,哪兒還有心思普渡衆生。
景以承雖時常不受待見,性子卻無比開朗。
這頭的柳姑娘沉默寡言,那頭的世子老師沒空睬他,老師的心腹又處處針對他,便與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江湖女俠聊得投機。
二人不是一拍即合。
景以承好為人友,今歲出關便先對着景安學界撒網。可惜景安少有人願意讀書,他沒交上幾個朋友。
甯佳與則是聽景以承滿口“為何、為何”問不停,像極了和自己兩小無猜的一位哥哥。
一路閑話,談及三大暗閣、數位少君、七州人文雲雲,景以承好奇尚異,甯佳與耐心解答。
旁的不提,景以承好歹是從甯佳與那兒明白了此行因何着急趕路,甚至連一輛寬敞的馬車也不及尋......
甯佳與道來的奇聞逸事繪聲繪影,景以承聽得佩服又羨慕。若不是自知骨骼、資質皆平平,和武藝委實無緣,他都想腦子一熱闖江湖去了。
“暗閣既是那般兇殘嗜殺......”景以承話音未落,即刻被以甯瞪了回去,改口道:“既是那般為邦為民之所,為何皆取了如此弱不禁風似的斯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