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疏離,甯展有些納悶:“你我既是同甘共苦的夥伴,我不過想與夥伴親近些,又何須顧及尊卑之說。莫非王儲便不能結交知己好友嗎?”
“元公子誤會了。如今七州動蕩未定,您重擔在肩,還是莫要輕信旁人的好。”甯佳與道,“包括我。”
甯展全然不中甯佳與顧左右而言他的圈套,不服道:“你是旁人,我是旁人,那步千弈便不是旁人?他也是王儲,為何他能與你相親相近,偏我不成?”
“我同青哥哥自小玩在一處,他以及聽雪閣衆同窗皆是我半個家人。我與元公子則不過數月之交,”甯佳與略顯無奈,“這如何能相比?”
甯展冷嗤一聲,怪腔怪調地效仿陳夫人:“你是不是想說,你與步千弈青梅竹馬,羨煞旁人?”
眼瞧嘉甯世子幾欲将君子之貌抛諸腦後,甯佳與哭笑不得:“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耳聞“殿下”,甯展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失了儀态。他重新擺好架子,即是昂首挺胸,儒雅收手,總歸不再“小與小與”地要與人親近了。
雖說二人相對無言,甯展卻毫不避諱地看着甯佳與。他拳心朝下,貼膝而握,像在給自己無聲鼓勁,亦像是暗暗籌謀着什麼。
子正一刻。
文房燭殘,暗焰攜風跳躍,花影團枝簇葉,交錯附上兩人逐漸朦胧的面容。
月色貼着窗棂,若即若離,尤甚暧昧。
甯展深深吸氣,終于道:“小與,我想問你一件事。”
甯佳與不由凝神,下意識攥住扇柄,緊張得忽視了那聲被她百般推辭的稱謂。
“你說。”她沙啞道。
“你......”甯展言猶未止,卻兀自阖上了眼。不待幾許,他鄭重地問:“你們步溪,吃人嗎。”
......吃什麼?
趁着甯展阖眸,甯佳與早在心裡将腹稿打好了滿滿幾頁,一應皆是勸嘉甯世子“迷途知返”的婉言。
可這算什麼?
無異于她一腳踏出去,說話就要遁入空門謝絕世俗了,甯展卻隻問她用的什麼齋飯!
甯佳與被甯展無厘頭的問題惹得心猿意馬。
一會兒覺着自己費盡心思的準備被歹人負了,一會兒暗罵自己越發接近口頭所稱的狹隘庶民。
身為王儲,以世态民情為重理所應當,而她竟覺得人家滿腦子兒女情長,還自以為是施教于人,簡直丢臉丢到七州境外去了......
甯佳與平定面色,同樣嚴正道:“元公子,名家有雲——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
得到答複的甯展并未舒顔,不放棄道:“真不吃嗎?”
甯佳與始料未及,甯展這話茬比她此刻的頭皮還硬。
她決計回敬,漫不經心道:“元公子如何确定,步溪吃的,便一定是人呢?”
甯展聽出甯佳與在講瞎話報複他,适巧文房的燭火也對她偏聽偏從,在她故作駭人的言語間赫然收光。
刹那,二人眼前俱是大片漆黑,僅剩零碎月華落在甯佳與可怖的唇角。
此情此景,若換了景二殿下來,怕難免殺出一陣響徹全城的嘶嚎。
但比這駭人數倍的場面甯展都不以為奇,更則不信鬼神傳說。是以,他不但不吃甯佳與這套,反覺着那抹轉瞬即逝的詭笑煞是可愛。
甯展架子沒端穩,因着這喜人的詭笑破了功。
周遭昏暗,甯佳與沒法看清甯展背光的神情,自無法辨别此笑意欲何為,隻得好心提醒:“元公子,子時已過,留給你的時辰不多了。早些歇息罷,今日還得上陣對敵呢。”
甯展拿不準甯佳與這番話是否帶着關切之意,可聽來心緒大好,俨如大戰在即也無所畏忌。
他笑靥難掩,卻平和道:“多謝小與關心。我今夜歇在此處,待早晨寺卿大人上衙,也好給他個交代。你便先與白公子回家,可好?”
甯佳與稍作思忖,搖了搖頭。
“距會面左右不過三、四個時辰,回聽雪閣,反倒折騰。我就歇在外頭的篷車,元公子若是有了旁的頭緒,可及時尋我進來商讨。”
甯展聞言身形一滞。
他本以為甯佳與勞心勞力和他同去集鎮、共商兇案,權因着她說與步千弈那句“對楚珂有些在意”。
而今想想,她果真對素昧平生的楚珂在意至此嗎?
但此際不是掂量這事兒的時候,甯展亦分不出多餘的精力深究。他向甯佳與道了謝,兩人颔首暫别。
甯展扶着腦袋靜心,後重新點上燈燭,鋪平布了滿桌的供詞和問司獄借來的白紙,提筆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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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日頭随着沿街赴朝的廷臣們起得愈發早。
卯正二刻,天光大亮。
步溪宮中,金銮聖殿跪倒一片,均是為農夫鬥殺案各執所見的文官,個個畢恭畢敬端着笏闆,嘴上則叽裡呱啦争不休。
座上,微王捏着奏疏,苦惱非常。
步長微作為七州境内首屈一指的和事佬,此生最大的夙願便是衆生平等、天下融融。